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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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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后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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