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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照着大地晶莹一片。他从不知道,夜色下的盐滨区会是如此美丽,彷佛洒上一层细细柔柔的雪,干净地像一场梦。

  但这梦里不只他一人,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月光在平坦的沙盐上投射出一条又一条的人影。

  迟风毕竟才七岁,赶不上脚程,人踉跄了好几次,他还不忘手抓一把沙,在嘴里尝尝,看看到底是不是冬天的雪花。

  “你还玩?!要找死呀!”李久佩拽着儿子的手臂,一拖就是好几步,大骂道:“倭人最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一截就成两半,你敢给老子慢慢走?臭浑小子!”

  “倭人不会把我截成两半,像汪叔叔对我就很好,送给我很多鹿角、贝壳和兽骨……”迟风辩说。

  “汪叔叔其实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

  李久佩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他解释这些有用吗?迟风年幼,根本不会懂这复杂的大人世界。

  今天,长坑镇被倭寇血洗,镇上首富赵家要负大部分的责任。严格说来,长坑镇民无人不走私,只因土地太过贫瘠,单靠朝廷收购盐,根本无以维生。

  赵家凭着有几个富贵亲戚,于是非法拥有大船,所有走私的货品,都集中在他家买进或卖出。

  李久佩身为赵家总管,不但熟知生意往来,还常和海寇们接触,其中有倭人,然而,大部分都是投机的汉人。

  基本上,大家要的不过一个“财”字。有一方多贪,就会引发血腥暴力,他早劝过赵老爷,但赵老爷偏偏三番两次拿了倭人的货而不给钱,还逼官兵剿寇,想独吞一切。

  结果,反倒惹毛了东南最大的舶王汪直。称舶王是好听,其实是非法武装船队,正邪两道都闻之变色的大私枭。

  李久佩初见汪直,还真被他的文质彬彬吓了一跳。更熟悉一些后,才晓得这安徽人,竟出身世家,曾是落第的书生,因犯了案才铤而走险,流亡于大海。

  汪直向来颇善待他,也疼爱迟风,但这一回赵老爷背信使诈,他被牵连在内,朋友成仇敌,也真是百口莫辩。

  唯一的路就只有逃,反正他李家也在这沿海一带逃过好几代了。

  “爹,失火了!”又跌了一跤的迟风大声嚷着。

  李久佩回头一看,只见长坑镇燃起漫天的大火,红红的烧成一片,这汪直可真狠,大概是不会放过他了!前后一想,他心更急,更莽撞无方向。

  突然,在黑暗中传来凄厉的狼嚎,不只一两只,而是群队。有些逃难的人又奔回来,往前是会啃尽骨血的恶狼,往后是残忍屠杀的倭寇,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平常捕狼捕多了,今天它们逮到机会复仇了!”有人直打哆嗦说。

  “倭寇是人,应该可以求饶一命吧?”有人提议。

  “他们偏偏不是人,比狼还坏!”有人反对。

  “我们是‘群人’,难道抵不过‘群狼’吗?”一个拔尖音调说。

  李久佩根本看不清周围有多少人,但狼群比倭寇更近,他们恐怕没有选择的馀地,需先和恶狼徒手相斗。

  在走投无路下,众人先藏孩子。但在这滨海荒地,不长树木,四周无天然屏障,倒是有挖着一坑一坑的地洞。

  那些地洞是捕狼用的陷阱,深度及广度恰好可容一个人蹲着。洞上面覆着木板,木板中间有枷状的空格,足以让狼踩入而拔不出脚来。

  长坑镇人因此陷阱抓了不少狼,却没想到,如今这陷阱竟成了仅有的逃生机会。

  迟风被父亲塞进其中一个。他的眼眸晶亮亮的,没有害怕,也没有啼哭,只说:“我会很乖,不出一点声音。”

  李久佩望着独子,李家唯一的命脉,彷佛一只即将握不住的风筝,风如此强烈,他无力再护卫,眼中不禁泛出模糊的泪光说:“对,不出声,也别出来,直到海滨没有狼,也没有人为止,一定要沉得住气,忍愈久愈好……”

  “爹,我很听话,你安心打狼啦!”迟风稚气地说。

  “风儿,我……我把你交给老天爷了,好自为之吧!”李久佩说完,便盖上大木板,再覆几层厚厚的粗黄草,泪沿脸颊而下,心像被揉碎似的沉痛。

  这孩子,还不懂得何谓生离死别哪!

  迟风果然很规矩地蹲着,窝在那小小的空间中并不好受,而且还充满腥膻及兽味。大人来捕狼时,通常藏小狗或小猪当诱物,有时甚至血迹斑斑。

  他一直想下洞来玩,但大人不许,此刻进了来,却巴不得赶快出去,因为里面闷死人了。

  最初,他仔细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狼嚎及人声各占一半,忽远忽近,听起来惨烈又可怕。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沉寂,只剩一些哀吟。

  孩子的心自然以为父亲这一方会赢,他很想由枷状空格偷看一眼。但他还未凑向前,两只尖锐的狼爪就伸进来,对着他嗥嗥狺叫!

  迟风吓得跌坐在洞内,但还不只如此,护着他的木盖正被踩踏啃咬,如果盖子没了,他就会像那些小狗、小猪一样,被吃得肠翻肚露,血肉模糊。

  爹……他想喊人,但又闭紧嘴,或许他不吭声,狼会以为洞里没有人,会放过他……

  迟风把身体往土里挤,想着要勇敢,孙悟空能飞天、会钻地,唱戏书里都说,狼是畜生,没他聪明的!

  利爪靠得更近,啃咬声更大了,且显得贪婪又急促。

  哗地!木盖突然被掀翻,狼嚎更加凄厉,洞口蓦地伸入毛毛的一爪,抓了迟风就把他丢到地面上。

  但迟风还是咬牙不吭声,可暗里站着的并不是狼,而是一个头大大的人,脸上涂着五彩,脚穿木屐,手握白闪闪的倭刀!

  迟风往后爬,却摸到稠热的血和肉,星月之下,一块块的,分不出是人还是狼。一把倭刀挑起他的衣服,将他又是一甩,丢到一堆孩子中间,其中混着哭嚎及屎尿味。

  倭人开始叽叽呱呱的嚷着,有人还笑出来,看他们的眼神有种邪恶的乐趣。迟风不由得想到那些烧烤孩子和练刀剑的传闻,他……他们真吃小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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