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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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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回头,哪还有碧娥及玉嫂的踪影?连个鬼都没有,只剩不寻常的寂静,草叶也害怕似的僵凝着。 由半山腰,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海,迷雾尽散,好多艘高桅杆的船,旗帆猎猎,倭人已上岸。王敬坤的脚颤抖起来,耳边的风也都彷佛成了海贼举刀杀人之前的狂啸。 他只有拚命的往卫所逃,一路上喃喃念着,求上苍保佑碧娥,只要她能平安生产,他做牛做马三世,都心甘情愿呀! 碧娥痛得双眼模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妃宫的。 “夫人,我们就赌赌吧!赌天妃娘娘会保佑我们。”玉嫂的嗓音发着抖,四下无人,海寇在外,她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碧娥的内心倒不真的记挂海寇,她满脑子只想着孩子能不能平安出世?没有产婆、没有热水、没有干净衣裳……她痛得无法再思考,唯一能做的是向妈祖祈拜,那披金带彩后的慈祥脸孔,彷佛在对她愉悦地笑开来。 “我们躲在香案桌下。”玉嫂急急地说。 在香案桌下生孩子,似乎有渎神明,但妈祖同为女人,应该不会介意吧?碧娥昏沉沉地想着,若死在香案桌底,要升天也比较快吧…… 玉嫂把供桌上的米饭、水果及清水全拿到这漆暗的角落。香案桌下还算宽敞,足够让碧娥躺着。 看她那痛苦不断的神色,像是要生了!玉嫂让碧娥咬住一块布,并按揉着她隆起的肚腹,数着止不住的快速心跳,她们要担心的,不仅是婴儿能否平安的落地,还有落地时的那一阵啼哭,很有可能因为那哭声使得三人都没有活路。 碧娥沾血的唇嗫嚅着,玉嫂凑过去,勉强听出她在说:“就看这孩子命够……不够大……有没有……妈祖缘……” 但愿有缘!这孩子的命应该不小,他不是也在母亲的肚子里走了几个县,到赤霞来了吗?玉嫂在心中默念着妈祖的名号,“通贤灵女,南海女神灵息夫人,南海护国天妃,救苦救难救众生,显灵显德显慈悲,保佑我主母平安无灾祸……” 突然,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愈来愈近,像海啸,又似鸟鸣,尖碎而快。玉嫂忍不住全身颤抖,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忘了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碧娥。 有“人”走进天妃宫的大殿,如果倭寇算是人的话。 很多脚步走来走去,说着怪异的语言,有啦啦啦一串,也有咿呀呜地混成一团,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紧掐住玉嫂的心,像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蓦地,香案桌动起来,玉嫂差点尖叫,往后一碰,发现是浓热的血。没命啦!可怜的碧娥,在此最艰苦的时候,拚全力忍着不叫,双手只能握着临时跟妈祖借来的筊止痛。 玉嫂倾身护着女主人,听说倭刀很锋利,劈下来什么都会变成两半,真不好看…… 她张大眼等着,感觉有人在香案上找东西。长长的桌布间有个小缝,她看见一双很丑的脚,像是赤足,但仔细一看,趾间还套着细绳,并拖着一块原木底。 接着,是裹皮到膝盖的怪鞋,那双脚大得像巨人。 然后,走来民间常见的黑色便鞋。这……这其中还有汉人吗?真是做孽呀! 不一会儿,那几双脚都走远了,玉嫂才大呼一口气。 然而,交谈声音又响起,近近的,竟是能听懂的汉语! “我们要找的是长坑镇,不是赤霞镇,上错岸了,还任他们抢劫吗?” “抢吧!他们在海上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不让他们动手,只怕到长坑会大开杀戒。”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说:“也只能怪那些大财主不守信用,拿了货不付钱,赚走私钱,又叫官兵抓走私,衣冠禽兽的混蛋,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行呢?!” “那……妈祖婆身上的金子呢?”问的人又说。 “白痴!连倭人都知道那不能碰!她管南海的,你不怕翻船吗?笨瞎了眼!”那人骂说。 他们还是敬天妃娘娘的?! 猛地,碧娥的身子往上弓,口里模糊地说:“孩子……” 是时辰了,玉嫂有过接生经验,但可没在这种恐怖的情况下。但孩子要来,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 玉嫂完全顾不到外头那些嘶叫危险的海盗,只能尽力帮着碧娥,喊太大声就捂嘴,手脚乱动就抓紧,但最大的麻烦还不是两个女人,而是那不解世事的婴儿,怎样才能让他不啼哭,静静地来到人世呢? “妈祖不就是从出生到满月都没哭吗?所以,她的闺名叫林默娘……”玉嫂慌乱地想着,“娘娘请保佑,也让这孩子别哭,大恩大德呀!” 终于,一番血淋淋的折腾后,湿软的胎儿由母体内滑出。玉嫂用双手接住,还未看是男是女,就见孩子打开嘴,第一口气就呜呜出声。 虽然不是哇哇的宏亮,却也不是天妃娘娘的沉默,像只小仔猫的细嗓,然而,在这非常时候,细嗓也能传得很远。 玉嫂本能地盖住孩子的嘴,但太迟了,大殿上的汉人问:“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四周混乱着扑扑及吱叫声,完全掩去了婴孩的哭泣。 汉人叫着,“哪来这么多燕子?全在顶梁上结巢,吓了我一大跳,真是大白日见鬼哩!” “走吧!该到长坑镇了。”另一人催着。 玉嫂霎时联想到,是妈祖的庇佑,妈祖派燕子来救她们了!她不禁热泪盈眶,又谢天谢地,在激动中将脐带弄断后,才有心情去分清婴儿的性别。 碧娥脸色灰败,手伸向孩子。 玉嫂俯在她耳边说:“是千金,是福大命大的千金,妈祖和她有缘,派燕子来帮忙……” “那是燕子声吗?”碧娥碰碰女儿,恍惚而羸弱地说:“就叫她……燕姝吧……” 碧娥无力地闭上眼睛。她太累太累了,再也撑不下去,只觉黑雾一直弥漫,啃噬着那仅存的一缕神魂。 她昏死过去,几条腥红的血迹由香案桌下缓缓地流出来…… 这广袤的海滨之地,特荒凉的。白日是衰草连天,除了煮盐时节,几乎人迹罕至。李迟风曾来过几次,有时随牛童放牧,有时看乡民捕狼,他是属于爱冒险的孩子。 但他再顽皮,也不敢夜里来,这来还是第一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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