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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半年多以前,一个变故,把我家抛入了困境。自从妈妈生病失去工作后,就把所有的积蓄全部存入银行,每月就靠那一点利息维持生活。突然那家银行破产了。我们的本金既取不出,利息更成了泡影。经济来源就此完全断绝。然而妈妈的病却越来越重,眼看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我怎敢告诉她这个坏消息?不但不能告诉,我还必须想法去弄钱吃饭和给妈妈买药。幸好我家有个好邻居,孟家好婆帮我一起照顾妈妈。后来学院里的一个神父又介绍我到蒋家当家庭教师,我和妈妈的生活才勉强维持下来。再后来,你知道的,我被解雇了。有一段时间,我找不到这种既能继续求学,又有收入的工作。我走投无路,甚至想退学去谋个职业。但又实在舍不得学业。有同学告诉我,大世界那边常有许多招聘广告,不妨去看看。那天,正当我在大世界的墙上拚命搜索,想找到一个适合我的招聘广告时,你恰巧来了。你慷慨地答应雇用我,使我有了生活来源,也保住了学业。说实话,就在那个星期六,我已经决定,如果还是找不到一个可行的职业,星期一我就去交退学申请。”

  白蕙边说边转过脸来。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那一对如梦的大眼睛雾濛濛的,眼眶里充盈着晶莹的泪珠。

  虽然白蕙的声音始终幽幽的,说得很平静。可是对于从小在优裕环境中长大的西平来说,白蕙的境遇实在是够艰难、够令人同情的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肩上,竟负着那样沉重的担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蕙脸上含泪的微笑,心中充满怜惜之情。他把手塞在裤袋里,拚命地握紧拳头,强制自己不去抚摸那双令他感到阵阵心疼的眼睛。

  “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瞒着妈妈。她一心要我把书念好,不会同意我当家庭教师。如果告诉她,现在是非当不可,那就不能不说出银行破产的事。这个打击会要她的命。我是多么不愿用假话去哄骗妈妈。你不能想象,每当我看到妈妈如此真诚地信赖着我那些谎话时,我的心有多么痛苦,简直象被刀割了似的。有多少次,我真想跪在妈妈面的说出一切。可是,看着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又怎么开得了口!我想,也许总有一天,上帝会因此而惩罚我的,我甚至在盼着这一天,盼着用我的痛苦去赎我的罪。”

  西平忍不住了,他伸手扶住白蕙的肩膀,又把她微垂的头抬起来对着自己。他盯着白蕙的眼睛,冲动地说:“不要这样想,你根本没有罪。你无私得象一个天使,你那忘我的爱,应该能感动上帝,还谈什么惩罚!”

  白蕙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瞥充满感激的光。她慢慢地转过身子,叹一口气,继续说:“其实,在学院里我有一些很要好、也很富有的同学。我知道,只要我稍加暗示,或把家里的真实情况透露一下,她们绝不会袖手旁观。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与其接受别人的恩赐,还不如做一个冒犯上帝的罪人呢。”

  说到这里,白蕙停顿一下,自嘲而又满含歉意地摇摇头,说:“也许你会认为,这是我的怪癖。能原谅我吗?”

  西平还能说什么?他的心里早已谅解并且因此而更敬佩白蕙。可是,他的嘴却说出了另一种意思:“不,我不能原谅!”

  “为什么?”白蕙惊愕地瞪大眼睛。

  “因为你不一视同仁。”西平故意板下脸,生气地说。

  白蕙懵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瞪视着西平气呼呼的脸,叫道:“哎呀,你不要这么凶嘛,你看你的样子……”

  “我的样子怎么啦?”

  “简直象个要吃人的魔鬼。”

  “那么,让魔鬼来问你:你不肯接受我的自行车,为什么却接受别人的……”

  “什么?”

  “《梅里美书信集》。”

  白蕙的脸刷地涨得绯红。她猛然想起,那天把《梅里美书信集》借给西平时,曾谈起在犹太书店买下这书的经过。当时说者无意,听者也没什么表示,可没想到,他倒是生了气的呢?幸好那天也曾告诉他,自己是再三再四地推拒,只是当着犹太老板的面,不好过分拂继宗的面子,才让了步。而且最后仍说定这书算是自己向继宗借用的。

  “不,请不要解释,”西平见白蕙一时语塞,却又急于辩白,连忙用一个手势止住她。白蕙的窘态颇使他过意不去,不知不觉他收去了那副魔鬼相,坦诚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羡慕,甚至有点妒忌罢了!”

  这回轮到白蕙无话可说了。

  这天,他们在客厅门前分手时,西平叫住白蕙,出自衷心地说:“感谢上帝,为了六月十二日那个下午!”

  看到白蕙头一歪,要发问的样子,西平忍不住恶作剧了:“就在那天下午,我经过爱多亚路,看到一个可恨的、其丑无比的、会说谎的小姑娘,站在大世界旁的艾罗补脑汁广告牌下。从此我就不得安宁了!”

  白蕙撒娇地嘟起嘴:“真可恶!”

  当她看到西平是带着那样一种眼光看着她时,不禁立刻羞红了脸,赶忙几步跑进客厅里去。

  这些日子,连蒋万发这个不知疲倦的人也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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