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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当晚,我和苏纳美就住在她的“花骨”里,这间小屋子过去对我来说,只是她爱情故事里的一个模糊的场景。现在,它却太具体了。那个和情人吃茶吃酒的小火塘,仍然像她和隆布、和英至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温暖,唯独缺少那只大白猫。火光在墙壁上跳跃闪烁,光影构成红黑混流的薄薄的瀑布,不断贴着墙往下滑落……

  那只旧的红漆木箱像是见证人似地蹲在火塘前,挂着锁的铜什件像含着神秘微笑的嘴。一张木板床,并不比我票房里那张单人床大多少,铺着旧草垫,草垫上迭着两床手织的黑羊毛毯。大概现代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情人相会的香巢了。

  摩梭人并不富有,但他们完全可以再讲究些,清洁些。看来,他们并不重视任何物质吸引。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赤条条的人和人。我真不情愿和苏纳美走进这间“花骨”,特别是要在这里歇息。我会产生很多联想。她也会再现许多回忆。苏纳美像从未离开过这间“花骨”似的,给我煮茶、倒酒,不言不语却温柔地对我笑,给我宽衣,吹熄小灯,用手牵着我上床,让我先平平展展地躺下,然后她才对着火塘慢慢地、一件件地卸去头饰、手镯、项链,一件件地脱去衣服。我只能看见她在红色火焰中的裸体的黑色剪影……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使我触目惊心,使我时时都觉得我并不是我,我在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都是为别人在看。我所期待的正是别人的期待,我的突然的亢奋也是别人的亢奋……像骤然退去的大潮一样,我打了一个寒颤冷静下来了。苏纳美上床的时候感到非常诧异的是我并没有向她伸出双手……她慢慢在我的身旁侧卧下来,小声问我:“很累了吧?”

  “嗯……”我含混地回答她就翻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她伏在我的背上小声神秘地说:“你不是想偷看小姑娘们咋个接待阿肖吗?”

  “不看了……”

  “好吧……”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和正在想什么呢?她以为我真的很累,她也就死心了,贴着我的背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嘴里正好把呼出的气喷在我的耳轮上,痒丝丝的,我一直醒着,隔着一层板的另一个“花骨”,原是阿咪吉直玛的“花骨”。直玛快要生了,搬进了“一梅”,睡在阿咪采尔身旁,好有个照应。现在这间“花骨”里住的是另一个阿咪吉,叫舍诺。隔壁的一切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能想象得出,阿咪吉舍诺和苏纳美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是那么敏感,很容易使男人得到自信,但她比苏纳美贪婪得多。一直到那个牯牛似的男人鼾声大作时我才有点睡意。但他的鼾声时时把我从梦中震醒。小“花骨”里的夜是很难熬的,我几乎每天都催促苏纳美回城。苏纳美连听也不要听。

  她带我去看望她儿时的女友。在白天,我看得更清楚了。每一个摩梭人的院落,都脏得难以下脚,全是家畜的粪便,老人和孩子们的衣着很破旧,而且似乎从来没洗过。漂漂亮亮的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脖子却是脏的。我设想,如果我不在城里,而在这里见到苏纳美,我会不会吻她?

  苏纳美还带我爬到山上,在她砍柴的林子里去寻找她十三岁以前丢掉的一串玻璃珠子。当然她真正想寻找的并不是那串玻璃珠子,而是她的童年。她指着山坡上一排像旗帜一样的经幡,神秘地告诉我:她小时候尿急了,曾经在这些幡杆下撒过尿,当晚就头疼起来。找喇嘛来念了经,头疼才好。我故意说:我是不是可以试试?她的回答就是用双手使劲一推,把我推下了山坡。

  她带我到她十三岁那年和女友们聚会的小河边。看来,她的早已消失了的童年,仍然使她无限眷恋。苏纳美说:那时候真傻,不知道女人为哪样要有阿肖,阿肖有哪样用场,小河边的浅水里浮游着一群稻粒那么大的小鱼,苏纳美用手一撮就能撮好几条,她的童年并没消失!有时她竟会用双手抱住一个膝头,让一条单腿蹦着在田间小路上跳……她对故乡的不衰的激情和找回童年的欢愉也感染了我。我再也不提早些回城的要求了。

  有天早上,我们一醒来就听见“一梅”里传出初生婴儿的哭声,大人们的笑声,达巴的念经声。院子里有人在宰鸡,鸡在临死前挣扎的鸣叫声。苏纳美高兴地叫着:“阿咪吉直玛生了!”

  我们起床以后就进了“一梅”,人们正在围着达巴看他占卜哩!达巴是个瘦长的老人,面色蜡黄,坐在下火塘的左上方,手里捏着两个贝壳,念念有词地把贝壳往木盘里丢,再根据贝壳在木盘里的位置和出生的时辰、方向来给孩子命名。贝壳在东北方,为牛之方,达巴给婴儿命名为依木,就是牛女的意思。达巴向躺在火塘边垫子上的直玛伸出手来。直玛把自己的女婴交给达巴。达巴连叫了三声“依木!”直玛欠起身来代替婴儿回答了三声。达巴给婴儿的额头上抹了一点酥油,不断用那种使婴儿感到恐惧的怪声音为她祝福,婴儿嘤嘤啼哭。

  我为了好奇,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婴儿皱皱巴巴的额头。达布阿咪采尔在直玛面前摆了十二碗各种各样的吃食,直玛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安详地向不断来道贺的客人微笑。那天晚上,苏纳美把阿咪采尔带到“花骨”里来,通知我:阿乌鲁若从丽江回来了,明天一早陪你们去祭“久木鲁”,趁达巴没走,让他一起去。苏纳美告诉我,阿咪是来通知我们,并不是和我们商量。阿咪走了以后,我问苏纳美:“什么是久木鲁?久木鲁是什么神?”

  苏纳美抿着嘴直笑,她说:“我也没见过,你一去就会认识。”

  “为什么要去祭久木鲁?”

  “因为阿咪觉得直玛已经生了,我也该生一个了。”

  “不生孩子关久木鲁什么事呢?我们才结婚不久呀!”我马上很不愉快地想到,阿咪是从苏纳美没离家乡时算起的,她早就结交阿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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