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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二十四

  我们一行人马到达尤吉瓦村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刚刚入夜的尤吉瓦村和几千年前一样,笼罩在烟雾之中。人都在屋里,屋外连个游荡的狗也没有。星星在遥远的山顶上开始浮游着升起了。当我们走进村内小路的时候,立刻看见一团火光。一群人打着火把在一个大门里奔进奔出。苏纳美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了,她小声对我说:“我们家的人已经都知道了!看!”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只是这样想,苏纳美说:“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孩子们老早就在树上张望了。”

  还没等我们走进大门,一群男女老少迎过来,像抢人似地把苏纳美从我身边抢过去,众星捧月似地把她拥进大门,把我和隆布、马匹、行囊都丢在门外。隆布一边卸着垜架一边望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似乎在说:怎么样?苏纳美家的人把你当人看吗?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纳美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的年轻妇女,从门里走出来。我猜想她可能就是阿咪吉直玛。她们俩把我拖进大门,拉进他们叫做“一梅”的正室。

  室里很暗,油灯的小火苗在烟雾中摇晃,好像随时都会熄灭。那么多男女都拥进正室了,一眨眼功夫都井然有序地按照座次盘腿在下灶塘落座了。据说,摩梭人以右为大,灶塘的右侧坐的是妇女,以尊卑长幼为序。左侧坐的是男子。我被破例安排在苏纳美身边,不知是照顾还是因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需要苏纳美给我当翻译。灶塘边已经摆满了吃食,有瓜子、糖玉米、酒和鲜奶。苏纳美的亲人们一共有三十多个。每一个人从我们一进门就开始发问了。苏纳美也无从回答,他们也没一个人停止,个个争先恐后。比赛着大声喊叫,挥着手,希望能引起苏纳美的注意。

  苏纳美只是笑,流着泪笑,想听清每一个亲人的问候,想听清每一个问题,但都是徒劳。这种乱糟糟的序幕一直到阿咪采尔走进“一梅”才告结束。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阿咪采尔领着隆布走进来,隆布捧着我和苏纳美带回来的礼物,背着我的画板。阿咪采尔坐到首位上。她请隆布坐在男人那一侧的首位,以示对隆布的感激。隆布把我们的礼物——布料和几盒点心、砖茶交给苏纳美,苏纳美再用双手捧着交到达布阿咪采尔手上,说了几句恭敬的感激的话,不仅她自己哭了,她的所有的亲人们都呜咽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苏纳美的话,他们的亲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感动得心酸酸的。

  达布阿咪采尔把衣料和点心盒打开,让亲人们传看,传看之后阿咪又重新盖好、迭好。用那把只有她有权配带的钥匙打开后壁的仓门,把礼品收藏起来。那是一个只能钻进去的小方门。好像是为了冲淡这悲伤的重逢的气氛,达布阿咪采尔用摩梭话向我问了一句话,苏纳美帮我翻译说:“阿咪问你:听说你们汉人动不动就打女人?”

  我回答说:“是的,有这样的男人。”

  阿咪接着说:“你可得小心呀!到了我们这儿,女人可是要打男人的,打得可比你们男人打得还狠啊!脱光了打!”

  达布阿咪采尔的话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哄笑。苏纳美在我耳边说:“阿咪是吓唬你的,在跟你说笑。我们摩梭人从不打架。”

  “我知道。”

  达布阿咪采尔向我举起酒碗,三十几个酒碗都向我举起来。阿咪通过苏纳美庄严地对我说:“我们摩梭人的衣社是最和睦的衣社。我们一条根上的亲人从来不像别的民族那样,为了一根针就可以拆散一个家,即使是老天下金雹子也打不散我们的衣社。你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因为我们的亲人苏纳美喜欢你,相中了你,我们都喜欢你,都相中你。我们会好好地待你,因为你好好地待过苏纳美。是不是,苏纳美?”

  苏纳美真情地说:“是的,阿咪,他待我很好,他总是迁就我,像个阿木①。”

  【哥或姐。】

  “谢谢你!”阿咪向我说:“苏纳美出门在外,在一个不诚实、不太平的汉人的地方,你待她很好,照应她,我们就放心了!”在她轻声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能感到一种比雷声还要使我震动的威严。她的相貌端庄,由于劳累而消瘦,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显示着不容怀疑的诚实、自信、坚定、耐劳和母性的严厉与慈爱。我很想给她画一张肖像,标题就是:《达布阿咪采尔》(家长母亲采尔)。她问苏纳美:“苏纳美,他可是个诚实善良的汉人?”

  “是的,阿咪!”苏纳美对我的肯定,使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你没看错吧,苏纳美?”

  “没看错,阿咪!他知道人活着应当诚实、善良,因为他吃过很多苦。”

  “啊!”达布阿咪采尔把我的手拉过去抚摸着。“孩子!吃苦多的人聪明……”这种古朴的母性的爱,使我的灵魂都受到了抚慰。我相信我现在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他很聪明。”隆布恭敬地向阿咪说,同时从背上解下画板,把苏纳美的画像展示在阿咪面前。“这是他用一袋烟的功夫画成的。”

  “咦!”三十多双眼睛都光亮起来。阿咪捧着画板,看看画,再看看苏纳美,笑得抿不住嘴。她看了很久才把画板按次序传下来,并且说:“不要用你们那脏手去摸。”

  苏纳美的画像传了整整一圈,隆布重新夹好,连同画板交还给我。

  喝了几碗酒以后,达布阿咪用一把长勺给每一个人分饭,分汤,分猪膘肉,我得到的一份和别人的一样。一阵像下雨似的吃饭的声音延续了很久,女孩和男孩们从始至终都用他们那滴溜转动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和他们不同的人,汉人,会画画的人,摸不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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