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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在她的肉体由于灵魂的渴望而突然趋向我的时候,那完全是一种恩惠的赐予。无怪中国古典小说把男欢女爱称之为恩爱。在她的右乳的右下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是此刻我所能够记得的唯一的一个形体上的特征,其余都是留给我的感觉。那感觉全都是经过当时的醉意的冲动而渲染过的幻觉,没有具体的轮廓、阴影和色彩。我曾无数次想细致地看和画并记住她的肉体,在视觉上享有她的全部,每一次都被纷乱的情欲抢先加以破坏,在情欲退潮的时候,视觉上的欲望也随之消失。

  多么愚笨!就像美猴王啃蟠桃那样,就像猪八戒嚼人参果那样,我是一个粗野的原人啊!还有可能重新在最迫近的距离像欣赏罗丹的大理石雕像那样去欣赏芸茜的慷慨的奉献吗?能够既迷醉而又清醒地去看清并吻遍她的全身,每一条曲线,腰际那平滑的波浪般的弧度,以及她自己都看不见的那些幽谷……

  我无法理解,96号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交换!用很漂亮的妻子通过很帮忙的监狱长不断得到装在牙膏软管里的炼乳。我宁肯整夜整夜被饥饿噬咬,一直到完全吞没,我也不会做这种交易。96号以为我被他吓住而不敢再提要不要揭发他的事,他又沉沉入睡了。我忽然觉得他的睡相极为猥琐,大口大口地吐着带炼乳的气息。浮肿的脸时时幻化为被烫去了黑色皮毛的猪脸。虽然我没见过他的妻子,我在冥冥中模拟地用炭笔在幻觉中画了一幅素描画。她很美,适度的丰满。她尴尬地笑着,牙咬着的嘴唇似在抖动,眼睛闭着,别着头,两个手掌抗拒地撑在监狱长毛鬖鬖的胸膛上,掩饰着痛苦和厌恶,承受着,像在越过一条堑壕那样,把希望放在前面,祝愿这是最后一条堑壕,会过去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不仅不会用96号付出的代价去交换装在牙膏管里的炼乳,即使是蛋糕、烧鸡、烧饼、油条、大米饭、红烧肉、肘子、饺子,蟹黄包子,甚至自由和芸茜自身……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十五

  苏纳美和英至结成了阿肖,就像一对在一场温热的春天的夜雨之后的春笋,一个早晨就穿出来了,高过了所有的竹竿,在玫瑰色的朝阳下摆动,每一片竹叶部闪烁着珍珠般的露水。他们显得那么般配,般配得使每一个男人都不敢再向苏纳美问津,般配得使阿咪采儿经常在梦中笑醒。英至是同一个斯日的人,他不富裕,不会像隆布那样,每一次来访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来一牛皮口袋吃食。英至没有马,只能步行,只能带来很少的礼物。但他能给苏纳美带来欢乐。

  这欢乐不同于隆布给过她的那种成熟的激情,而是最谐调的青春火焰的重合,互相燎逗着,缠绕着,越烧越旺。又像五月湖边的一对刚刚羽翼丰满的白鹤,甚至对于每一次比翼飞行的起落都是新奇的。像一个乐句那样双双滑过水面。在芦苇丛中,当由于极度欢爱的戏嬉而击碎的水面渐渐弥合的时候,银色的月光代替金色的夕阳,透过苇秆儿的空隙洒在他们身上,这是他们的长长的甜蜜的宁静。阿咪采儿最感到欣慰的还是这种宁静。老来她更觉得一个女人心灵的空间并不大,只能容纳很少男人,或者说,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其余的都是很暗淡的影子,有些甚至是记忆中的霉点,使人回想起来很不愉快。

  苏纳美的目光明亮了!苏纳美的腰腿灵活了!苏纳美的乳房凸出了!苏纳美的笑声清脆了!苏纳美的歌声响亮了!很多女人都怀着深深的妒嫉私下议论著苏纳美。由于敬畏干木女神,她们只能认命。她们知道这是干木女神的偏爱。又一个直玛!不!比直玛还要诱人,使男人和女人都无法抗拒她的一颦一笑。在跳舞的队列中,她即使站在中间,队列中的每一个人的花样、节奏却以她的花样和节奏为转移,队形也在她的暗示下变化。她是那样自信,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准确的、优美的、迷人的。最使人们惊奇的是她唱的歌。以往,几乎谁也不知道她会唱歌。她的歌声像她的人那样毫不出众。

  现在,不仅她的嗓音使尤吉瓦村的姑娘们噤若寒蝉,她的即兴编词的本领也使尤吉瓦村的女女男男赞叹不已,不断地喊着女神的名字。女神啊!你既然把美丽都给了她,为哪样又把智慧也全部给了她呢?女神是万能的、至高无上的,她不会回答这些凡人由于妒嫉而提出的愚笨问题。特别是当苏纳美脱光衣服跳进露天温泉浴池的时候,谁都会惊叫一声:阿咪!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苏纳美!

  H县文化馆的副馆长罗仁到尤吉瓦村来了,已经在梭拉队长家里住了好多天了。一个摩梭人的小村来了一个干部,不是本县的,是从H县来的,这是件很希罕的事。整个公社很快就家喻户晓了,纷纷猜测他的来意。这个三十岁的汉人个子不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会说彝族话,摩梭人也会说彝族话。他不仅敢吃摩梭人的猪膘肉,也敢吃彝族人煮的猪大肠。彝族的舞蹈,摩梭人和藏族人的舞蹈,他都能跳。会吹笛子,会拉弦子,会拉手风琴,还会吹口弦。他的口弦能把附近村子里的彝族小姑娘的脸吹得彤彤红,吹得小姑娘捂着脸逃到树林里不敢露面。

  他懂得那小小竹簧弹动出的似唱似诉的爱情语言。他也能和摩梭女人用彝语对歌,使用的都是最露骨的挑逗性的歌词。但谁也没听说他有阿肖,即使一夜风流的记录也没有。如果有,他的阿肖会在第二天早上就告诉她所见到的每一个女人。正因为如此,他不敢。他是汉人、干部、党员,传到他们县里他就要受处分。轻则开除出党,重则发配农场劳动改造,永远失去一个小县城的文化人的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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