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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据说曾经有一个二十岁的摩梭姑娘诚恳地央求他,请他到她的“花骨”里歇一晚,并且一再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干部,是汉人,在党,说出去可是不得了!我不会说,连我的阿咪也不会告诉。你要是害怕,下半夜来,我来接你。我拿一套阿乌的衣裳给你换,谁也认不出你,也没人能看见……要不,我们找匹马,上哈瓦山,山上有一个夏天的牧场。牧场上有一排空着的原木房子,只要带上一盒火柴,升起火塘扎实暖和,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我会叫你快活的。我让你随便摸。我会让男人喜欢,扎实喜欢。不信,现在,你摸摸,我闭上眼睛。要是你喜欢,你就到我的‘花骨’里来;上哈瓦山,我有马,我会带上酒,饼子,牛肉干巴……”

  在这个姑娘睁开眼睛的时候,罗仁已经不见了,从那以后,在摩梭女人中间传说罗仁的身上少一件东西,似乎有个女人趁其不备,探手摸过。但这种传说被梭拉队长给否定了。梭拉队长说:公社书记到省里开会的时候途经H县,和罗馆长结识,到罗馆长家里吃过饭,见过他的孩子,也见过他的老婆。见过他的孩子是不足为凭的,因为摩梭人的孩子都不在意自己是哪个男人的种。见过他的老婆倒很有说服力。他要是少那一件东西,他的老婆还会跟他过?但罗仁在她们心目中一直是个共同的疑问,她们甚至议论过,如何诱骗他去温泉洗澡,让大家看个清楚明白。

  罗仁来做什么呢?——都在打听。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管强迫婚姻和阉女人之类的事。他只管唱歌跳舞这些使人轻松愉快的事情,前几年他也来过,向一些达巴和老辈子人打听一些远古的事情,一边问一边记,记了十几个笔记本。后来,他也不来打听那些事了,听说远古的事情都属于要破的“四旧”。为了追他的那些笔记本,六六年挨了三十多次批斗,头发都给拔光了。他这次来尤吉瓦村就一直戴着一顶旧军帽,从来没敢脱过。

  好几个年轻姑娘都想出其不意地当众揭了他的帽子,让大家看看他的头,——肯定像是落霜以后羊群啃过的草地一样。但姑娘们又都知道他是个外憨内精的人,诱骗他去温泉当众脱裤子洗澡固然很困难,从他头上揭帽子也是不大容易的。搞不好,他的帽子没揭下来,某一个向他挑衅的姑娘的裙子反而被他给当众扯下来了。所以,她们的作战计划总也没能实施。

  罗仁似乎也没有特别任务,白天在田里他帮妇女们耨草,傍晚在林中空地上跳锅庄。他抱着根短笛子领着队拚命地吹,拉着弦子和姑娘们一起唱。只是在大家哄着让苏纳美唱歌的时候,罗仁才把目光从琴弓上抬起来,落在苏纳美因为动情而颤抖的嘴唇上。苏纳美的嘴唇稍有点肥厚,就像两片饱满的桔瓣。但桔瓣里包着的不是桔汁,而是沸腾的血液,显现出一种石榴子儿般的透明的红色。

  她那天兴致特别高,跳锅庄时,紧跟着吹笛子的罗仁背后,不断变幻着花样和队形,有些完全是她自己即兴编出来的。使参加跳舞的几十个青年男女大为兴奋。身上的汗刚刚落就唱起歌来。苏纳美用传统的调子唱了一首崭新的歌,透露出心灵深处的一股温泉般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又拌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她唱着:

  “白云低低地贴着小河,
  紧紧地搂抱着河边的花朵;
  白云还没化为水啊,
  花瓣已经在凋落!
  带着白云的泪珠。
  在流水中渐渐沉没……”

  在最后的悠远的颤音还没完结的时候,罗仁手里的琴弦断了。罗仁呆呆地注视着苏纳美,他不明白苏纳美怎么会在心灵中由衷地浮泛出这种乐极生悲的哀鸣。她是一朵最盛开的鲜花,没经历过摧折,也不会有任何预感。苏纳美的音色固然很美,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艺术感觉和心灵的敏感交织在一起的天分。这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如此古老的民族中……

  “苏纳美,”罗仁对苏纳美说,“今晚上我想去看望你们家的达布采尔,我们一起走。”

  “好!”苏纳美说着披上羊毛“察尔瓦”,在女伴手里点着自己的麻杆火把,拉着罗仁就走了。年青男女都打着火把散了,远看像是火山熔岩从山林里四散流泄一样。

  罗仁在苏纳美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苏纳美不时回头来等他,牵着他走过小水沟和土坎儿。她对于这些小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

  进大门的时候,达布采尔正在院子里找那些不归窝的鸡。这些夜盲眼的贪睡鬼贴着墙根睡着了。她提起它们的翅膀时,它们才大呼小叫起来。达布采尔把鸡丢进鸡窝,想当然地说:“模,是英至嘎?”

  苏纳美“得儿”地笑了:“英至村子里死了人,他今晚上帮那个办丧事的人家洗马①去了。”

  【①摩梭人的丧礼中的洗马仪式。】

  “这是谁?”

  “这是我给阿咪找的阿肖!”苏纳美兴奋得没老没少了。

  “达布采尔!”罗仁连忙走到来尔身边。“我是罗仁,来看看你。”

  采尔在苏纳美背上打了一巴掌。

  “罗仁同志,请到‘一梅’里坐,给你倒酒喝。”

  “老人和孩子们都睡了吧?”

  “是的,很晚了。”

  苏纳美说:“阿咪,就在我的‘花骨’里坐吧。我那儿也有酒。”

  “好呀!”采尔让苏纳美先上楼打开房门,点着火塘,然后她才和罗仁走进去,围着火塘坐下。苏纳美给他们斟上了两小碗酒。采尔说:“好长好长时间没来我们尤吉瓦村了!我们都很想你!婆娘娃娃可好哇?”

  “好!都好!谢谢你的问候……”

  “外头的文化大革命可还在搞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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