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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轮到D的时候,这个广东佬讲述并表演了吃鼠仔。他从在田里把一窝没睁开眼睛的鼠仔从洞里掘出来开始描述。那些粉红色的、只会慢慢摆动小脑袋的鼠仔,吱吱叫着相互挤在一起,可爱极了。为了庄重起见,把这些可爱的小宝贝摆进一个雪白的六寸盘子里,那种色彩如果拍成彩色照片,一定是非常美妙的艺术品。然后再摆一个砂陶小盅,倒大半盅上好的酱油(广东人叫“生抽”),再加几滴小磨麻油。再预备一双象牙筷子,算是齐备了。吃客端坐在椅子上,对这些小宝贝在白盘子里构成的一朵粉红花朵看个够,才拿起象牙筷子。吃鼠仔有个名堂,称之为“三叫”,如果吃不出“三叫”来,就说明鼠仔不合标准,生命力不够旺盛,不活鲜。

  何谓“三叫”呢?第一叫是拿起象牙筷子往鼠仔身上一夹,鼠仔发出一声“吱”。第二叫是把夹起的鼠仔往酱油盅里一蘸,鼠仔的细皮嫩肉被咸酱油蛰得又是一声“吱”。第三叫就是蘸了酱油的鼠仔进入人口的时候,上下齿一合,鼠仔发出的最后一声“吱”。

  当口里的鼠仔在口腔内被舌头翻滚着的时候,使那柔软的像一只馄饨那样的一团接触到口腔内的每一个角落,口腔内大量分泌由味觉激发出的涎液来。吃客会忘掉一切,全部神经都集中在口腔、食道和胃这条在线。尤其是胃,过早的蠕动着、迫切地等待着被牙齿嚼烂的血肉模糊的鼠仔。如果在以前,我准会为这种描述恶心并呕吐出来。但在以敢不敢吃人心来检验一个人的革命性的时代,又加上身陷囹圄,每天只有七大两粗粮维系着健康的肉体,全身任何一个器官都处在紧张的防御状态下,你又无法把营养供应给这些兴奋异常的器官,有时你恨不能把站在墙头上蹦跳着歌唱的小麻雀引诱下来,连羽毛一起生吞到胃里去。

  在这种时候,听人非常仔细地描述如何文明地吃掉还没睁开眼睛的鼠仔,不仅不感到恶心,反而完全能体会到广东佬所能感受到的绝妙的滋味。我贪婪地倾听别人讲述关于各类吃食的做法、吃法。那位被认定曾经企图用原子弹爆炸H城的97号,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在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他都要讲一种食味的做法和吃法。我就像小时候听鬼故事一样,明知道听完之后我绝对不敢入睡,怕没有头的女鬼突然用瘦骨嶙峋的光屁股坐在我的脸上。可我有鬼故事必听。在监狱里,我明知道每次精神会餐,整个消化系统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又没有任何一小片实物交给它们,它们以最强烈的愤慨向中枢神经提出抗议,使你四肢颤抖,浑身虚汗,无法成眠。

  常言说得好:人是一盘磨,睡着了就不饿。当你睡不着的时候,饥饿以百倍的疯狂向你进攻。扼住你的每一根神经,让你不断旋晕。捏住你的每一根血管,让你的血液时断时续。渴!又不是渴望水,而是渴望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即使是石头,只要能填得进肚子,拿来!我很羡慕同牢房的那位编辑出版过《欧阳氏自我批判大辞典》的96号,据他私下告诉我:他的妻子通过监狱长每隔一周给他送一管大白玉牌牙膏。牙膏管里实际上并不是牙膏,而是炼乳。——这是我细心观察得来的结论。

  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借口刷牙,往嘴里抹一段炼乳。虽然是杯水车薪,对于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却是一种安慰。我的嗅觉很灵敏,一闻就知道是炼乳,因为他和我共枕一截木头,他睡着之后嘴就张开了,大声呼吸。一切气息都喷出来了。从他的炼乳牙膏想到他的能干的妻子,从他的能干的妻子想到我的……芸茜,芸茜算我的什么呢?先不管她算我的什么,她也能走监狱长的后门给我送一管炼乳牙膏吗?第一步是,她还不知道我在监狱里,以及在哪个监狱里。第二步才是她能不能走监狱长的后门。每天夜晚,从96号嘴里泄露出的炼乳气息对我的威胁可是太大了。它一夜一夜地点燃我的饥饿之火,烧得我想自杀。有一天深夜,我实在忍不住了,粗暴地摇醒96号:“喂!我可要揭发你了!”

  “别扯蛋了!”他从糊里胡涂的梦中醒来。“我有什么好揭发的?”

  我小声对着他的耳朵说:“炼乳牙膏!”

  “什么?”他一翻身坐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要害。这件事闹出来,至少会从此断了他的秘密生命线。监狱长再也不敢准许给他往牢房里带牙膏了。

  “你想怎么样?分给你一半?!”

  “不!我不沾别人的光。”

  “想立功?那你可是想错了!监狱长会恨死你!因为这些牙膏是他特许给我送进来的。以后即使我再也得不到了,你也得不到好!他会借故给你加一副镣。”

  “我只想知道是怎么送进来的,监狱长为什么会特许给你送这种牙膏?”

  他把身子重新放平,多少有点得意地说:“我老婆长得漂亮,监狱长很帮忙……”

  “这么说,你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呀!”

  “不知道,我不知道……代价再高,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为了我……”

  我再也不问了,轻轻叹息着把头搁在我们共枕的那截木头上。非常具体的芸茜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那样强烈地想念她。她一下就压倒了我的肉体的饥饿。那个对我说来变得比金屋还要宝贵的蜗牛壳,我后悔没有认真享用它,没有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慵懒!对生活的慵懒!总认为那不是长久之计,而是暂时的偶合。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乐,听了那么多遍,每一遍都为它所震动,为它沉醉;但还是有不少音符放过了,使我无法把那些旋律在记忆中链接起来。

  芸茜,我们交谈过,但从来没有深谈,甚至没有问过她,我们的结合是不是爱?不是爱,是什么?说实话,在我突然失去她的时候,如果允许我很坦率地说出来,那么,使我最痛苦地思念着的似乎是她的肉体。我疯狂地发泄过,在她的肉体上,甚至也按照那本叫做《健康性技术》的书进行过一些试验。大部分是失败的,那些所谓技术并不是普遍都适用的。很像绘画,一切绘画技巧都不能完成杰作。

  杰作主要是由心灵来完成的,哪怕毫无技术,只是一摊墨和颜料。准确地说,我最痛苦地思念着的还有附着在她那使我永远动情的肉体上的灵性。——那是最朴素的女性的本能的灵性。她那一双光滑温热的手臂,像乐曲中一组完美的和弦那样,轻轻地环抱着搂住我的头。我的脸贴在两座柔软山丘之间的凹地上。我的呼吸和她的心脏在同步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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