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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是张果涛。张是弓长张,果是结果的果,涛是波涛的涛,音同字不同。”

  “他应该申诉呀!一说不就明白了吗?”

  “向谁说?”

  “向监狱的负责人呀!”

  “监狱负责人只管关人,不管问案。我们自从关进来那天起,就从来没人提审过……”

  我忽然浑身颤抖着大笑起来,一直到看守来喝止我,并挨了一皮鞭。看守一出门,我又和着泪笑了,只不过用我的双手捂着脸,不让自己出声而已,笑累了才止住,止住了才听见95号正在抽泣。

  “那么,你呢,98号?”

  “是个谜……”

  “是个谜?”

  “是个谜……”

  “怎么是个谜呢?什么谜?”

  “俺也不知道。……原先俺是个小学教员,那年在北京串连,跟着一群老乡混进了人大会堂江苏厅,正遇上中央文革顾问康生和姚文元同志接见山东省的群众组织代表,俺这一辈子都不曾梦想能见到这么大的人物。抗日时候,康老在俺山东主持过工作,听说在搞土改。那会儿,很有魄力,对阶级敌人采取肉体消灭的方式。据说他有句名言:‘肉体不存,灵魂焉附?’俺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冲着他傻笑,流眼泪。俺一个心眼儿地想让他能注意到俺,看见俺是那样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老天不负有心人,他真看见了,老远就看见俺了,指着俺用俺山东的方言说:‘那个人是谁?’此公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俺……俺……’大家给俺让了个道儿,俺挤到他跟前儿,望着他。没想到他的脸一沉,对他身后的卫士说:‘你注意到他没有?’卫士回话说:‘没有。’

  这时候康老的眼睛瞇着,就像一对正在对焦距的照相机镜头,叫俺一下就想起人们给他起过的一个雅号:中国的捷尔任斯基,捷尔任斯基这个人俺在苏联电影《仇恨的旋风》里看到过,只要他打眼一看,反革命分子就没跑,康老为啥这么着朝俺看呢?——跟捷尔任斯基一个样。看看也好,就像照x光那样,没病就不怕照。谁知道康老冷丁地说:‘这人是个谜,抓起来!’还没等俺闹明白嘴就被卫士摀住了,四蹄马捆一绑就送进监狱了。这个监狱是俺住过的第三个。这么些年,只怕康老早就不猜俺这个谜了。俺还在猜,猜也猜不透……越想越想不通,为什么俺是个谜?俺是个人,怎么会是个谜呢?”

  98号说着说着闭目沉思不语了。我想,他大约又在猜谜。我由衷地想帮他猜出这个谜,上下打量着他。不久,我懂了,连康老这位老布尔什维克都猜不出这个谜,我这个凡夫俗子能猜得出吗?但我至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确是个谜。从普遍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个谜,全国全党的神圣而庄严的任务就是在猜谜。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有权猜谜,但人人都在争取猜谜的权利,而避免把自己当谜写在灯笼上。只有少数人才有权创作谜底和宣布谜底。谜和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是绝对保密的。亿万无权创作和宣布谜底、并保守谜与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秘密的人,时时刻刻都处于战战兢兢的茫然的惶惑之中,正如俗话所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个谜被写在灯笼上,让一切人去大胆猜测。

  而那些少数有权创作和宣布谜底、并保守谜与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秘密的人,并不是都很心安理得的,除了塔尖上的极少几位,大多数导演团里的成员也时时刻刻处于战战兢兢的清醒的惶惑之中。因为他们最懂得魔术师手帕里的奥秘和手法。我在监狱中听到许多传说(监狱里的大墙竟挡不住传说,这大概就是“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等上古的传说所以能和人类的繁衍一起经历无数劫难而存留下来的原因,传说不仅具有永远的魅力,也具有穿透一切时间空间的力量)。当然,传说可信而不可考。如:一位进入中央文革的成员(塔尖上的人物)和一位省革委会主任之间有一段对话,抄录如下:“老W!你可以放心了,即使发大水把九百五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平方公里都淹没了,最后一公里的高地上也有你稳坐的钩鱼台。”

  “老L!可不能这么说,我的感觉恰恰相反,像不得不坐在井沿上的傻瓜一样,随时都在等着那一致命的猛掌。”

  “你太多虑了!怎么可能呢!”

  “你我都可能在某一天早上锒铛入狱的!”

  “别开逗了!”

  “敢打赌吗?”

  “敢,赌什么?”

  “赌你们省里的名牌香烟,一箱‘彩蝶’。”

  “我赢了怎么办?”

  “一箱‘大中华’。”

  不久,这一对哥们儿双双入狱,L输给w一箱“彩蝶”香烟,由L的亲信送到秦城监狱。

  再如林彪及其死党黄、吴、叶、李、邱等,曾几何时,胜券在握,已经爬上了权力的顶峰,只差最后一级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对于全体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在一个戏剧性的夜晚就坠入了深渊!

  我们牢房的右隔壁,也就是10046号牢房里也关了五个犯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同志,假设他们的名字是:A、B、C、D、E,A是B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B是C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C是D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D是E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在E还没进来的时候,A已经在写揭发检举E的材料了。他们曾经为了互相撕咬的怨恨在牢房里激烈地争吵,打得头破血流,当E被推进他们中间以后,他们反而不吵不打了。

  不仅不吵不打,还在地上坐了一个圆圈,偷愉地做起“击鼓传花”的游戏来,轮流用大腿当鼓,用手掌拍着。A、B、C、E以脏手绢代花,传递起来,一旦“鼓”声停止,手绢在谁手里未传出,他就得讲一种他有生以来曾经吃过的最好的食物,要讲得色、香、味俱佳,还要模仿出音响来。A是个四川人,他认为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吃食是回锅肉。薄薄的透明的肥猪肉,染上一层辣椒的红色,嫩姜、青蒜、片成薄片的豆腐干,又麻又辣又烫又咸,他唏嘘不已地表演着,油从嘴出,泪从眼出,涕从鼻出的样子,极为精采。他们五个死生冤家就像真的都享用了一道美味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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