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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啊”她抚摸着柴可夫斯基的脸,亲切地说:“老柴!果然是老柴头儿!”

  她怎么把柴可夫斯基叫做老柴呢?像喊叫一个熟悉的中国老头儿似的。我有点妒忌她,她怎么会跟他那么熟悉呢?我这个读过大学的人还不如一个只上过几天初中的女孩子!对于这个老柴简直是生疏得连一个音符也没听到过。但这张唱片是我保留下来的,在一个长长的、至今尚未了结的洗劫中。

  “你真棒!你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是……”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她,那样会在她面前显得太真实。任何一个太真实的形象都是可怕的。我会立即从“真棒”变成“真野蛮”。数不清的珍贵唱片、录音带和乐谱都被我付之一炬,而且还以为自己是当代林则徐,在义愤填膺地焚烧舶来的鸦片,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我只含混地回答她:“很偶然,可惜有个裂缝……”

  “啊!”她好像懂了,也就不再问了。她可能在猜想:这张唱片联系着一个与我命运相同的悲剧故事,她不便勾起我的伤心事。这个误会可真是太大了,误会已经形成,就让她误会吧!“等等!”她闭上眼睛,把双手搁在胸前,肃穆地说:“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再听它。”她仰着天使般纯洁的脸,我猜不出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我能看出她正在竭力使自己的灵魂归于宁静。我像傻瓜似地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那由于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小嘴。我有过她这种纯净的激情吗?没有。我有过的是另一种炽烈的、虔诚得歇斯底里的近似疯狂的冲动。此时,她在表面上像静止的湖水,而在她的心灵深处是被地层覆盖着的烈焰。我很惊骇,一张裂了缝的唱片会在她的心灵里掀起如此猛烈的狂澜。至于吗!

  可怎么来听这张唱片呢?唱片自己会发声吗?当然不会,可我们怎么听呢?当我正在纳闷儿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站起来,轻声对我说:“来一下。”

  我跟着她,她打开另一间空屋,屋里堆积着破沙发、破椅子、棉絮之类的杂物,一般霉味,一下脚就会扬起一大片灰尘。她从那些尘土和杂物之间拉出一架显然是她自己用棍棒扎成的梯子,交给我。我扛着梯子急急走出尘土之国。她让我把梯子扛进狭窄的卫生间,靠在给水电工留的方孔之下,她爬上梯子钻进那小小的方孔,从方孔里首先递给我一部交直流两用收音机,然后再递给我一部捷克造的四速唱机。原来她的宝藏在头顶上。我和她擦拭了机器上的尘土,接上电源,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的扬声器里突然冲出来一句京剧样板戏的唱腔:“这个女人啊不寻常……”

  她立即把旋纽旋到拾音的位置,硬是把马长礼的嗓音给拧断了。她所进行的最后的一道工序是用一条雪白的细纱女用手绢轻轻擦拭着唱片。她的如此珍爱和小心翼翼的动作使我的脸上渐渐发起烧来。对比——我现在才懂得对比这个在一切艺术领域中的强有力的手段,我过去只知道光影和色彩的对比在视觉上产生的效果,而且仅仅只是在技术性的意义上,从没想到对比有时会震撼人们的灵魂!

  当晶体唱针在旋转着的唱片上发出丝丝的声音的时候,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儿,注视着那旋转着的、幽暗的唱片的反光。

  最初,乐音是在不知不觉中出现的,几乎是人的不安的叹息和痛苦的呻吟,很久才出现那个在外行人听来也是极为亲切而优美的主旋律,揪心的痛楚,一颗颗滚烫的泪不断直接滴落在最敏感最娇嫩的心灵上。又像是在承受,在坚韧地承受着荆棘、砾石、锯齿般的钝刀、盐粒儿和冰碴儿……我不自主地被那张破裂的唱片所传达的柴可夫斯基的忧伤的激情征服了。一望无际的大潮在背后推动着我,我不可抗拒地在它的推动下滑向大海的深处。我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了它,比起它给予我的感受来,我以往体验过什么呢?体验过!但都太浅薄,太乏味。

  悲壮的音流拥着我,淹没着我,溅击着我,我愿意在这沉浮中走向泯灭。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在我眼前升起,那曾经是确切、庄严的吶喊和号啕都变得非常飘忽而遥远。那曾经是数十万人整齐划一地挥动旗帜和语录本的有力的动作变得参差、零乱而异常缓慢。那曾经是非常壮观的红卫兵大兵团横渡大江中的阵容,原来是精疲力尽的人群的挣扎。那曾经是威武雄壮、不屈不挠的武斗,原来是拥挤在泥沼中打群架的猢狲……变形了的图景的闪回,褪色了的色彩的再现,片断,都是零碎的片断。而浑厚的乐音一次一次把我从困境中托起。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巨大的冲击,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启示,也从来没有把应该扬弃的东西扬弃得如此彻底。我觉得既沉重而又轻捷,既悲哀而又欢乐,既沉沦而又升华……当乐曲经历了极度痛苦的阵颤之后,以坚定、坦然的高歌越过更广阔的空间,最后带着彳亍的忧郁归于沉寂……很久,我才发现我自己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我睁开眼睛把脸转向芸茜,发现她的前襟已经被泪水浸透了。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呜咽,只是泪水在不断地涌流。唱机“卡嗒”一声停下了。蜗牛壳里和蜗牛壳外的世界全部冷凝在虚无之中。我俩在冷峻的空虚中坐了很久。我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吓得我自己打了一个寒噤。

  又过了很久,芸茜站起来,关了灯,轻轻打开临街的窗户,淡淡的月光涌了进来,蜗牛壳外的世界总算安静下来,又有点像人类休养生息的地方了。新鲜空气一下就灌满了整个房间,我走到窗前,看着昏暗的街灯下的林荫道,连只狗都没有,只有墙上没贴紧的大字报在风中索索发响。芸茜那双含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睛竟神奇得可以看清她的瞳人中的我自己。她非常非常轻地对我说(轻得只能使我一人听见。)

  “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打开窗户,像牢房的看守那样,为我自己打开牢门,让我的视线去放风。白天窗内是个小牢房,窗外是个大牢房。我宁愿在小牢房里呆着,一个人,只有幻想是自由的,我可以为我自己而存在,一出门就必须为别人而存在了。一言一行都是为别人设计的,虽然大牢房里的犯人都有自己的冤屈,自己的艰辛,自己的难言之苦,都是很可怜的人。正因为他们很可怜,也就变得很可怕,像一群瘦骨嶙峋的狼,都在伺机去撕碎一只比自己更弱、更为可怜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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