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二四


  “坐呀!说你傻你就更装傻了。”

  我自己完全能想象得出我的样子有多么蠢,头发自不用说,是一个对理发最外行的同学用一把锈剪刀剪的,据说极像马桶盖,上衣是最时新的破军衣,蓝裤子不够长,把穿着破解放鞋而没有穿袜子的一双泥脚暴露无遗。肩上挂一个又大又侉的土黄色大书包,书包里装着那张用好几层破报纸包着的唱片。

  我坐下了,也坐在小铁床上。小铁床尖锐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表示欢迎还是抗议,八成是后者。她站起来又坐下,紧挨着我。这时,小铁床已经叫不出来了,只叹息了一声。她从床底下掏出一把宜兴小茶壶,自己喝了一口,用手擦了一下壶嘴儿递给我。我因为太渴,接过来猛吸一口。她从响声里就可以判断出,我这一口已经把茶水全都吸干了。她从我手里把壶夺过去。

  “真是个乡巴佬,茶是这么喝的?”

  我很窘地看着她揭开盖子的壶里剩下的茶叶。茶是温热的,很浓。我说:“给碗凉水吧!”

  “别寒碜人了!茶有的是,不过喝茶是个文化,得文明点。”说着她到小厨房里给我找了一个大搪磁缸子,抓了一把茶叶,沏了一大缸子茶交给我。

  “给,使劲喝吧!”

  我抱着热乎乎的茶缸子笑了。但我很快就想到,我一边编写一边表演的第一场戏已经算是结束了,下一场怎么继续下去呢?我忧心忡忡地说:“明儿还得去医院透视,我……压根就没病,一透不就穿帮了吗?唉!反正能出来溜一趟,哪怕明儿就得回去也不虚此行呀。”当我说到“不虚此行”四个字的时候,节奏放慢,音色柔美,稍带伤感,像蹩脚演员那样含情脉脉地瞟了她一眼。她在我背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摇晃着我,戏谚地说:“最高指示:既来之,则安之。你就根本别操心,医院也别去,透视报告,诊断证明,等等一切,我包了!”

  呵!我的眼睛一定睁得比牛眼睛还大。难以想象!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会有这么大能耐!她缩在蜗壳里,对于外面那个世界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外面那个世界不也和农场一样严峻吗?人与人之间除了监督、揭发、告密、诬陷,还有同情?徇私?甚至可以找到能开出假诊断书的“朋友”(姑且还用“朋友”这个陈旧而带有反动意味的名词)?在农场医务室老铁梅那儿可甭想。

  “不相信?要是不相信,您就请吧!Bye Bye!”

  “我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

  “真是个乡巴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开始当红卫兵那阵儿,认真地信仰,认真地盲从,认真地行凶作恶……你到现在还不开窍,就在搞这场‘大革命’的第一天,中央文革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两张脸,一张是给红卫兵们和天下人看的,一张是给他们自己那伙人看的。记住,乡巴佬!并不是一切发光体都是为了照亮自己,相反!一切用最强的光去照射别人的人,他们自己都蹲在最黑暗的阴影里。我们这些黎民百姓,没有一点用以掩饰自己的光,只好用自己的身子,遮着强光,制造一小块阴影,能够让我们把手放在背后,互相交换一点点温暖!如此而已,岂有它哉!算了!我怎么会又为这些事动起感情来了?!别见笑!”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忽然,忽然为我早已经厌倦了的事情动感情。所以我也不会笑你!人这玩意儿,就是很怪!……可我今儿晚上住在哪儿呀?”

  “当然是我这儿呀!”

  这么简单?!我的天!就这么简单!来了,住下,一男一女,在一个蜗牛壳里。为什么这么复杂的问题变得如此简单了呢?许多至圣先贤为此著书立说,一代一代的皇帝通过枢密院、尚书省、立宪议会为此制定法律,宗教法庭、民事法庭为此做过千千万万判决,古今才子们为此编写了堆积如山的经书、传奇小说、戏文……到了她的蜗牛壳里会如此简单。我想,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国出过一个叫孔丘的人,虽然全国正在化费几百万吨纸张和几百万吨墨汁写批孔的大字报。再不然,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她是一个和我性别不同的人。可我记得她对我说过,她读过不少小说,而大多数小说里写的无外乎是一些以各种伦理观念为基点演义出来的爱情故事。要么,她什么书也没读过,上次对我说的全是吹嘘自己的谎话。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噗哧”一声把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现在应该瞧瞧镜子,你现在就像是契诃夫笔下那个在铁路上拔道钉做渔网坠子的农民,站在法官面前那个样子。”她好像有意在回答我的狐疑。

  我没看过契诃夫的书,不知道那个农民在法官面前到底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见,她绝不是在恭维我。

  “还不把你的破书包拿下来!”她替我从肩上取下书包,当她正要把书包扔向墙角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

  “别摔坏了!”

  “怎么,书包里除了语录本,你还有什么?”

  “转诊单……”

  “还有半个冷馒头。”

  “不!还有一张唱片。”

  “唱片?《沙家滨》?《红灯记》?《海港》?《智取威虎山》?……”

  “都不是!”我打断她的话,怕她一口气背出八个让人听起来都腻歪得想呕的剧名来。“是一张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她的眼睛顿时大放光明,我从没看见过在沙漠中长途跋涉之后忽然看到绿洲的旅人的目光是什么样,我相信,那些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的目光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她用她那双极柔软的小手连连拍着我的腮帮子。“你真棒!你太棒了!还有一张柴可夫斯基!”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张唱片,把报纸扯去,露出封套上的柴可夫斯基像,一双若有所思的智慧的眼睛,一把俄罗斯式的大胡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