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苏纳美的小手托着腮,偏着脑袋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独自思忖着:他们为哪样要为我们动那么大的气?为哪样还那样认真呢?一本正经地要本来就不是一家的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们真是吃的太饱了,没事好干才到我们这儿来的吧?我们可是没去管过他们呀!他们随便怎么过,我们都不管,连问也没人去问。唉!——苏纳美像小大人儿似地叹了一口长气,心情渐渐像正在转晴的天空一样,云飞雾散……

  一场半年之久的特大雷暴雨终于平息下来了,“谢纳米”的水又像镜子那样平,静静地照着天空。

  摩梭人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民族,像忘掉两次猛犸象群的入侵那样,迅速忘却了第二次文明人的野蛮的政治骚扰。他们像血一样,立即又凝住了。在工作队撤离时,汽车刚刚发动,阿肖们就拥抱在一起了。他们几乎忘掉了神的训诫,白天是在田间日光下劳动的时间,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如醉如痴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相信,老人们和众神都会谅解他们,他们别离的日子太长了。

  那些被迫领了结婚证书的人们也开始从小泥屋里走出来欢欢喜喜地扛着铺盖往自己的衣社①里搬了。

  【①母系大家庭。】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春笋的衣正在脱落窈窕的青竹竿就要穿出来了。

  ***

  小苏纳美好像悟到了点什么,顾淑贤这些人为哪样会这样无情,非要拆散我们的衣社,原来他们是汽车上的一个零件。汽车来了,他们也来了。汽车走了,他们也走了。他们说的是一样的话,汽车也说的是一样的话,一样的面孔。他们听不懂摩梭人的话,摩梭人也不愿意对他们说话,谁会跟汽车去讲道理呀!汽车只会轰隆隆、轰隆隆……这就是小苏纳美所悟到的。对吗?很对,又不很对。顾淑贤的确是一部大的政治机器里的一个零件,她必须随着这部大的机器的转动而进退,发出和其他零件相似的声音。但她毕竟是个血肉之躯,不是零件。

  当她坐进那辆红色的小汽车以后,这些日子可以任意决定别人命运的兴奋和拯救落后群众的矜持、自豪,一下子全部像海潮般退下去了。心里渐渐升上来的是一阵悲哀,她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凯旋归来,而是溃败。那些默默不语的摩梭男女比自己强大的多,他们不违背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因为警卫员小魏就坐在自己身边,司机小郝从后顾镜里也可以看到她。

  她闭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样子,事实上,她的确很疲倦。但她却毫无睡意,有一种想伸展,想被人摇撼、甚至被人鞭打一阵的愿望。她觉得自己的脸、脖子,乃至全身都是燥热的。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她要趁此机会清理一下自己,虽然她经常清理自己。她是在抗战快要胜利的时候结婚的,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县武工队长。她的丈夫不是因为爱才结婚的,是因为需要。他在没找到对象之前,曾经对县委书记说:“我可是憋不住了,再不许我结婚,我可要犯错误了。”

  三年以后,需要渐渐让位给了厌恶。顾淑贤在战争环境中已经显露了她的贪婪和有心机,虚荣和往上爬。在她丈夫随野战部队向中原进军的时候,她只是家属随营学校的一个学员,不到一年,她靠侦查和揭发某些学员对正在第一线打仗的丈夫们的不贞,把学校那个男性的风流政治委员搞掉了,由她取而代之。

  她在担任政治委员期间,采取了坚决的防范措施,撤换了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员,只留少数上年纪的炊事人员。发明了连环保的互相监督的办法,谁要是发现某人与男性有不轨行为匿而不报,与犯事人连坐,除了挨批斗,扯掉头发以外,还要在行军途中扛面袋,到了宿营地要整夜推磨。由于她的功绩斐然,所有她麾下学员的夫君都夸她:原则性强。学员们却非常仇视她。旅长的妻子多次在枕边向旅长哭诉女政治委员的暴政,反而更加巩固了她的地位。旅长一边听着他的娇妻嘤嘤啼哭,一边哈哈大笑。

  “她是为你们好嘛!这个政委不能换!”

  顾淑贤只是得不到一个男人的赞赏,那就是她的丈夫。他对她采取一种岩石般冷漠的蔑视的态度。每当战争间隙的休整期,顾淑贤带着团以上干部的老婆们日夜兼程、浩浩荡荡向部队迅速靠拢,在部队驻扎的中心地带某一个村庄停下来,立即就有一群一群备着皮鞍子的马,由警卫员骑着,快马加鞭赶来接首长的爱人。只有顾淑贤没人接,没人接更好,她自己也是团一级干部,可以骑着属于自己的那匹马到丈大的驻地去。

  那时候,他们实际上只是一对名义上的夫妻了,她表面上并不在乎。只要我来了,你就得让我和你睡在一块门板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把光溜溜的身子紧贴着你,用肉体威胁你。若无其事地向你讲随营学校里发生过的可诅咒的不要脸的事情,以及我料事如神的才智和严厉的制裁手段。——丈夫没听完就呼呼入睡了。

  一九四九年,她的丈夫从军队里下来,在地方上青云直上,担任一个省的省委秘书长。他曾经试图好言劝说她离婚,她当然不能同意,报之以他多年对她采取的岩石般冷漠、蔑视的态度。这位省委秘书长在一次住院检查身体的期间,和一位年轻的护士产生了互相爱慕之情。

  蛛丝马迹马上就被顾淑贤发现了,她接着很快掌握了一切证据。一个女人由于妒嫉所刺探的情报绝不比一个高明的职业间谍差。她不吵也不闹,只是用最含蓄的办法向他暗示:我完完全全地知道,我完完全全地掌握了你的全部罪证,你不要存任何幻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对于她的丈夫来说,这就意味着从炼狱通向人间的路都被她堵死了。但在人前,她永远是一个秘书长身边最亲密的伴侣的形象,在客人和丈夫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秘书长就喜欢吃我下的面条,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炊事员。”

  “秘书长的办公桌从不许别人收拾,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公务员。”

  “秘书长的床从不许别人给他铺,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老妈子。我大小也是个负责干部,可我高兴,这就是幸福嘛!我知道,我拚死拚活也不能在工作上有多大出息,有个爱我的好丈夫,也就称心如意了。是吗!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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