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她知道,秘书长当着客人的面必须承认,至少要说一声:“是的!”她也清楚,在她丈夫说这声“是的”时候,恨不能暴跳起来。但他不仅没有跳起来,而且还要面带微笑。当客人告辞以后,他和她也都变成岩石了,各回各的房,好像都不存在了。如果真的她为丈夫下一碗面条端来,她丈夫会连碗一起摔碎。

  当然,她也不会这么做。这一对“美满”到如此地步的夫妻,在一个屋顶下过了二十年,“文化大革命”,丈夫成了“走资派”,关在干校。她由于多年没工作,反而显得最清白,被新生的革命政权——省革命委员会起用,任命为省妇联主任。夫妻之间的空间距离第一次拉到和实际相符的长度,双方都没有痛苦和思念,只有轻松感。顾淑贤的心里,还要多一层感受,那就是对丈夫的居高临下的快意。多年来,她的地位一直在丈夫之下,总算翻过来了。

  “谢纳米”畔之行,破坏了由于多年仇恨冷凝的内心平静,她发现自己竟会有一种非常温柔的伤感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她有些慌乱,她多年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了。她理不清,既无法理清过去,也无法理清现在。尤其是摩梭人的生活,他们的一切都是相反的,而且很难使他们动摇。长长的历史,多数民族的影响,行政的压力,对他们好像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们,特别是她们,个个都是那么自信,应该说她们个个都是“不要脸的女人”,可她们的眼睛里却闪射着公主一般骄傲的光。人类的祖先大概就是这样。

  顾淑贤忽然觉察到自己有点羡慕她们的心理倾向,而且联想到她在那里听到的摩梭女人接待男人的故事,像电影片断似地在自己意识里掠过,非常鲜明而富有刺激性的画面。她叹息了一声,立即警觉起来,竭力想系住自己的心猿意马,甚至想念一段语录。但她想不起哪一段语录合适,而且所有的语录都记不起来了。她突然惊骇地感到在许多年前有过的那种渴望,如此强烈地攫住了自己的身心。

  司机小郝在后顾镜里看到坐在首长身边的警卫员小魏的脸顷刻之间变得惨白,浑身索索发抖,却不敢动一动。因为小魏发现自己的手,被首长那只肉乎乎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抓得那么紧;并且用力揉搓着往她自己身上拉……这些都是小苏纳美和她的乡亲们所绝对想象不到的。

  ***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在草丛中还抿着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小花就要显露出她的笑脸来了!她将一跃跳出草地,像绿色的夜空中闪现出的一颗鲜红的星星。

  §四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我在体育方面是个弱者,我记得在中学时候参加过百米赛跑,一百米冲刺下来,心跳增加两倍。据一个医生的儿子告诉我:剧烈运动之后的脉搏和血压必然急剧上升。何不如此这般呢?我选了一个我的感觉告诉我的好日子,偷偷地侦察了一下“敌情”。医务室里的病人很少,我围着草垛竭尽全力奔跑起来,直到我自己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为止,连忙慢跑冲向医务室,既不能使心脏平静下来,又不能泄露出一丝喘息的声音。

  我装着垂首皱眉,慢步走进医务室,而且扶了一下门框。刘铁梅首先看见我,她对我似乎并无恶意,先决条件可能是我并非女人,不可能成为她的威胁。在中国,同性恋者好像比较少,即使多也不会遭到怀疑。因为一般人都只承认同性者相斥,异性者相吸。从不承认有性倒错的现象。男男同床,女女相亲都不会遭到责难。男女授受则必须在严厉的目光监督之下才得以许可。她走到我面前,亲切地问我:“怎么了?梁锐!”

  “心……心跳得……很……很厉害。”我的心跳真的又加剧了,因为我在她面前过于紧张,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抓住我的手腕,很专注地切脉。此时,我最担心的就是心脏忽然恢复正常。她向护士说:“拿血压计。”我暗暗高兴,说明我的不正常的心脏跳动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她往我胳膊上绑血压计的时候,一种奇特的感觉掠过我的脑际:她手里拿的该不是绳索吧?我能逃脱吗?膨胀起来的血压计越来越紧,使我心悸不已。我差一点真的晕死过去了。当她从我胳膊上解下血压计的时候,我有一种松绑的轻松感。她冷冷地说:“小伙子呀!小伙子!你们就是不爱护身体,你们无权搞坏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的吗?不!是属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在这儿坐一会,让我们观察一下,不许走动!”

  顿时我就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透心凉。我不知道她说的坐一会儿是多长的时间,而且不许走动。这么一来,脉搏和血压肯定又会恢复正常。长时间的煞费心机,玩儿命般的狂跑,只有大约五分钟的功效。眼看着已经到了成功的边缘,只要这位铁梅把“转院检查”四个字写在病历卡上,再签上一个“刘”字,我就可以向长途汽车站飞奔而去了。即使每分钟脉搏八百跳或者八跳,对我都无所谓了。但是,这个倒霉的“但是”把一切全部给毁掉了。

  我坐在硬板凳上,痴痴呆呆地看着稳坐在墙角一张大网中心的那只大蜘蛛,网上有一只小蛾子在挣扎。(医务室里有蜘蛛网!?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吃惊的,天安门上都能出现江青、康生、姚文元一类动物,医务室为什么不能有织网的毒蜘蛛?)我就是那只小蛾子,那个叫铁梅的女人就是那只大蜘蛛。它一动也不动,对那只蛾子连看也不看,沉着得让人忿怒,让人恶心!那只小蛾子,也就是我,完全无能为力了。那么纤细的丝都挣不脱,事实证明,不挣还好些,越挣,裹得越紧,而且促使她及早把我吃掉,我真没想到,对于自身的命运会如此无能!我总算是个汉子吧!画地为牢竟然把我关得死死的,我就不能想个脱身之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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