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他对每一个前来看病的病人都保持高度警惕。当他把手搭在你的手腕上的时候,他首先不是在切脉,而是在揣摸你是否为了逃避批斗和改造耍的花招。当你把舌头伸出来,他不看你的舌苔,却盯住你的眼睛,想通过这两扇灵魂的小窗户窥测你的“心病”,好对症处方。我并不认为余寿臣一出娘胎就是个卑鄙的婴儿。同样的阳光雨露,不论是开花的还是长刺的,都是环境使然。富

  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完人毕竟是少数。譬如我吧,就不是个完人,千方百计,没病造病不就是行骗么?我承认,但我并不脸红。我只不过是个由于可怜和无助才行骗的骗子罢了,行骗的结果对别人并无伤害。林彪行骗是由于人心不足蛇吞像,他的行骗使千千万万人在这场骗局中坠入痛苦的深渊。比起他来,我算什么?想到这儿,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有计划、有步骤地行起骗来了。

  再说那位女医生,年近四十,有一个不爱她却让她生了三个女儿的丈夫,仅此就足以说明她在精神上的病症。一切比她年轻貌美的女性,都可能是她心目中的敌人,为了防微杜渐,凡属女性,对她丈夫看过一眼,如果这一眼超过篮球比赛规则中的三秒,就给她戴上“敌人”的帽子,加以惩治,甚至制造伪证,当做阶级敌人向军代表告密,置之死地而后快。她丈夫是农场里专门负责下放学生生活的管理员,每月给女生发放卫生纸的时候,她必从旁协助,虎视眈眈,令人毛骨悚然。

  她很清楚,她对丈夫的绝对统治权基于现行政治。她手里抓着一大把她丈夫政治上的越轨言行的物证,而人证就是她本人。即使任何证据没有,妻子在审判政治犯的法庭上(那时还没有真正的法庭,一切有权人的办公室都是法庭)可以身兼原告、人证、物证及最权威的辩护律师。她常常用从牙缝里龇出来的声音对她丈夫说:“秦光明!我只要抛出一条,你就能变成秦黑暗,何况你有一万条抓在我手里!”

  此人芳名刘铁梅,原名本来是刘梅,因为样板戏《红灯记》里有个李铁梅,所以她也给自己加了“铁”,以示坚硬,并向样板戏靠近。向样板戏靠近就是向江青靠近,也就是向毛主席靠近,因为江青经常“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自从她加了铁之后,的确硬得可怕。除了两位医生,还有两名护士。这两名护士都是从农村里选拔出来的,她们的根子很正,三代贫农,直系和非直系亲属中绝无一个是黑五类,又加上不识字,自然比我们的女同学们纯洁可靠。

  简陋的医务室满墙都贴着毛主席穿着各种服装、各种表情、在各个时期的彩色画像的印刷品。余寿臣的椅子背后墙壁上,有一条醒目的标语:“医疗要为阶级斗争服务!”使人看了不寒而栗。就是说,一旦你被指认为阶级敌人,医疗对于你就不是起死回生而是相反了。我所面对的堡垒和兵力就是如此坚硬和强大!我这个学美术的,对医学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解剖学和医学好像有点关系。

  但是,在发下解剖学的课本的第二天,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就下达了!一切课本都交给了火神爷。我要是懂得点医学知识就好了。我知道我们中间有这一方面的奇才,一装病就像,毫无破绽。但我绝对不敢去求教,那样做,无异于去投案自首,甚至比自首还可怕得多。自首如果遇到好时机,可以成为宽大的典型,待遇几乎和劳动模范无二,到处做报告,就像报告英模事迹那样。

  人们随时都在找个揭发别人的立功机会(如同美国人随时都在找发财和一鸣惊人的机会那样),如果由于揭发别人立了功,可以得到不少好处,最起码可以从繁重的军训和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甚至可以当个小头头,在一个小范围里发号施令,派工,分饭。所以,我必须像基度山伯爵那样,独自设计并开掘自己的自由之路。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三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滚圆的小露珠儿汇集成的溪流就要流动了。

  ***

  绝大多数摩梭人都熬住了,成年的男人都停止了夜间向女子的访问。苏纳美在深夜里有意溜出“一梅”①,偷偷观察那些在村子里巡游的工作队员。他们也怪累的,不断地打着哈欠。苏纳美还摸到成年女人们居住的一间间“花骨”的门外偷听,每一间“花骨”里都没有男人的气息。

  她听说还是有成双成对的阿肖被抓住,有的是在“花骨”里抓到的,有的是在山林里。工作队要他们领结婚证;要么,劳改。其中有一对宁肯劳改,不领结婚证。这一对阿肖被他们牵着在街上游斗,脖子上挂着破鞋。虽然摩梭人都不懂破鞋的象征意义。这就是工作队在“谢纳米”畔进行了半年艰难斗争的成绩。除此之外,就是在露天温泉浴场里修了一堵把浴场一分为二的短墙,规定为男左女右。

  【①母系家族的正房,吃饭、会议和老年、幼年成员居住的房屋。】

  最后熬不住的却是工作队自己。他们匆匆在群众大会上做了一个总结报告,宣告在为纯洁家庭婚姻而斗争这一重大问题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这个胜利可以和解放台湾、最后统一祖国的伟大意义相提并论。从此,摩梭同胞可以和全国同胞并肩前进了。总结大会的余兴节目,就是为那些不巧被抓住的阿肖们公费举办革命式的婚礼,赠送给每一对“合法夫妇”一座单门独户的汉式小土屋,还包括锅碗瓢勺、被褥枕头和毛主席像。结婚证装在玻璃镜框里挂在毛主席像的左侧。老人们的脸都拉得很长,新郎和新娘们像木偶一样,工作队员们拨一拨,他们才动一动。小孩子们总是高兴的,因为这样的事从古至今都没看见过。

  ◇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一群穿着半长不短的褂子的孩子们蹲在山顶上那排经幡下,小声数着脚下公路上像甲虫那样爬行的汽车。四辆小汽车,一辆黑,两辆蓝,还有一辆是红色的。跟在这些小汽车后面的是两辆大轿车和三辆大卡车,卡车上是解放军,他们手里握着枪,刺刀上的光一闪一闪,怪吓人的。所幸的是,这些车、这些人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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