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交谈之下,才知道她并非村姑小姐,而是市里一位前副市长的千金,姓方名芸茜。一96六年她的父亲就被“揪”出来了,反复批斗之后下放干校,他所在的干校和我所在的农场相邻。方芸茜每个月都要来看她那位连白丁都不如的前副市长爸爸,给他带点劣质香烟、粗饼干之类的东西。她不敢带好香烟和优质饼干,那是要被没收的,“走资派”还享受!“狗性难改”!她的生母早在她五岁的时候就病故了,继母很年轻,“文革”一开始就“造反”离开这个家庭了,在批斗方副市长的大会上勇敢地揭发了丈夫的反动言行,一度成为全市知名的立场坚定的女战士。

  奇怪!我怎么今天才见到她呢?以前的二十多个月的二十多次机遇到哪里去了呢?田野的小路呀!弯弯曲曲细又长,今天总算把她送到我面前来了。她从十三岁起就独立生活了。她还有个哥哥,下放到遥远的新疆,只有她自己留守大本营——一套三居室的公共房屋,是方副市长被赶出首长禁区内的别墅后分配的住处。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既无学校好上,也无工作可做。

  哪个造反组织部不要她,她也不去依靠哪个造反组织或任何组织。尽量像小老鼠似地躲在洞里,每天在天亮之前出来买点菜,无师自通地做饭做菜,还偷着收藏了几本书,有古典小说,也有样板戏剧本,菜谱,尼采的《查拉图斯拉如是说》,甚至还有一本“文革”前也很不容易看到的叫《健康性技术》的书。据她说,这些书都是她像小老鼠似的在夜晚溜到那些过去的“学术权威”的居室墙外衔回来的,有些书躺在阴沟里躲过了被火焚的厄运。

  她和我初次见面就把她的珍藏告诉了我。我也不明白我有什么魔力,会让她那样信任。她的语言、思路,和我完全不一样。她的语言里从不带任何政治概念,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有着蜗牛式的自由。我和亿万中国人都没有,我由衷地对她艳羡不已。

  我这个曾经自以为“天下事我们不管谁管”的革命英雄,竟然会羡慕蜗牛式的自由而求之不得,变化之大,真可谓“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向她急切地表示想走进她的蜗牛壳里去,她笑而不答,看样子并不反感。她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头浑身泥浆的水牛。渐渐从她那变得惊异了的目光里看到我自己有点不大对劲了,没有动竟会呼吸急促起来。我想一跃而起,摆脱这困境,中枢神经又指挥不动自己的四肢。她咯咯大笑,捂着嘴跳起来。我狼狈不堪地陷身在干草堆里,对自己感到特别失望,简直是丢人!就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小偷被人当场揭穿一样。

  “再见!”她扬起手里的空网袋走了,当她跑到公路边的时候,用手掌做了个喇叭筒向我大喊一声,“还能再见吗?”

  上帝这才把我全身的力气发还给我,我挥着赶牛鞭,使尽吃奶的劲回答她:“等——着——我!”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最大的幸运是我在与她交谈中记住了她的住处——街名和门牌号码。上帝!——一个前红卫兵居然经常从口腔里冒出上帝来!——从那一分钟之后,我的全部智力机器都开动了,必须找到一个锦囊妙计,离开农场,进城去!诸葛亮已经在公元二三四年溘然长逝,即使他是我的亲爷爷也无济于事了。人在绝境之中,想象力立即激增。古代的中国人处于绝境,必有优美的诗文,现代的中国人——譬如说我吧,身处绝境却毫无文采,只好非常务实地想到死去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诸葛亮,希望他能给我一个锦囊。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胡思乱想,浪漫主义之光焰随即熄灭。请事假?苦无一条可以成为理由的理由。远在北方的家已经名实俱亡,父母早在“文革”第一年,当我正在天地之间无限膨胀的时候,他们关上门窗,打开煤气,双双自尽。

  那时候,我一点忧伤也没有,而且还说了一段当时非常时髦的俏皮话来。我说:他们的死,轻如鸿毛,只不过是一对专钻故纸堆的蛀书虫,被滚滚向前的革命洪流所淹没!这段话赢得正在集合的红卫兵战友们雷鸣般的掌声。几年过去了,随着失望而生出来的内疚,日渐加深,每每迟来的悲痛使得我像苦行僧一样,深夜在结冰的湖面上爬行,以惩罚自己的没心没肺。现在,即使从实用的观点来看,也需要一个家,要是有一份“父病危”之类的假电报该多好!如果当时他们不死,不双双死去,留在现在,一个一个地死,也可以让我从这座地狱里爬出去透两次气呀!

  我在农场的军代表的小记事册里,是一个画了一连串“?”的人,政治性俏皮话大多出自我口,但我的俏皮话都是擦边球,他们抓不住我。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过好的表现,诸如告密、主动忏悔对某一个政治要人的腹诽、主动交代某一件罪行。

  当然,还有些另外的办法,诸如:事先创作一本英雄式的日记,偷偷点着一间民房,然后再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奋不顾身地抢救。或者,在深夜里,光着身子从热被窝里跳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叫:“抓阶级敌人!”然后追杀出去,用铁掀砍伤自己,制造一个血流不止的可怕的伤口,倒在地上,装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当着赶来救护的人们痛苦地呻吟着:“别管我,抓敌人要紧!”

  所有这一切我都做不出,好像从未登台演过戏的人,杀了我,我也不会从正常人尚可适应的后台走到灯火辉煌的前台去。何况,我也很怕疼。如果我提出请假,绝不会批准。“想到市里去买点零用东西。”“写个单子,叫别人带。”“修表。”“有人去的时候,捎去修。”“进城看看。”“怎么?不安心改造?!”我只要提出任何一种因由,都会被驳得哑口无言,甚至还会说我想去进行“反动串连”。

  退一万步,准我进城一趟,也要派一个“表现”良好的同学陪同,这无异于跟上一个“KGB”,他会毫不留情地记下我的一言一行,包括细微的表情都点滴不漏,然后联系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形势,进行上纲上线的分析汇报,完了!以后的日子就更加“好”过了。一丁点浪漫主义色彩的幻想都得排除,必须进行实打实的科学实验。请病假!我选中了农场医务室为进攻目标。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个极难攻陷的堡垒。

  两位医生,一男一女。男医生是个老于世故的中医,姓余名寿臣,历史上曾是一个乡村土医,以偏方草药行医餬口,后来曾由于掌握了一种闺中秘方,被一大官僚收为门下客。解放后一直在区级医院门诊室担任中医。“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经过多次批斗,本来不多的头发被揪光,自己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才得以“在原岗位上改造,以观后效”的天恩宽赦。每每感激涕零,鸣谢不已,如果说,过去他曾经由于饥寒异化为狗的话,现在又由于恐惧异化为狼。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