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你对资产阶级的文化优势那么有信心?”

  “你听听,一听你就知道了,安安静静地听,听听……”

  我用脚踢了踢那堆灰烬,意思很清楚:这堆灰烬永远也不会发声了!她看懂了我的表示,先把颤抖着的脏手在大衣上擦了擦,从胸前拿出一张封套上印有柴可夫斯基素描画像的唱片。

  “还有……一张,唯一的,你听听,反正我也保不住,早晚会…你找个唱机,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这种地方……现在很难找到,你们可以找到,扫地出门的资本家的楼上,……听听……”

  我面对这个妇人有点不知所措,我在想:她是由于精神失常呢?还是不堪救药的嗜“毒”者的呆痴呢?否则,她不会这么大胆。我伸手猛地夺过她捧着的那张唱片,失手把唱片跌落在水泥地上。那妇人随即也扑倒在地,她一定也从那响声中听出唱片已经摔裂。她完全疯狂了!抱着那张唱片愤怒地向我吼叫着:“你,你连一张也不留吗?”

  我出于好奇和凯旋者的宽容,笑笑说:“好吧!给我,我倒是想听听,告诉你,我是不会被腐蚀的。”

  她把那张唱片捧给我。她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自信的神情。我几乎因此再一次摔碎这唱片,幸好她很快就闭上了双目,把双手搁在胸前,像默默祝祷似地凝住了。

  我用写大字报的纸卷起唱片,偷偷带回宿舍,压在箱底,希望找一个“听听”的机会。后来,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竟把那张唱片给完全遗忘了。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她现在听的一定还是那张唱片,我从她伫立着的姿势上可以看出现在已是第二乐章了。

  使我把遗忘在箱底的唱片重新拿出来的是她。我应该赶快走到街那边,上楼,敲门,走进她敞开的怀抱,依在她的肩头,一起听柴可夫斯基的心灵的颤音。但我走不动了,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一种临近港湾的松弛感把我给毁了。我想喊叫她,让她来搀我一把。我试着舔舔干裂的嘴唇,发现我失声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大声喊叫。我发出的声音在这海涛般的都市的喧嚣里,就像雷雨声中一片竹叶的弹动。

  我追索着,我是怎么认识她的,也就是我的初恋。在什么时候?三年前,是的,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这扇窗户。可三年前之前呢?三年前的三年前在哪儿呢?我想起来了!1969年,我们这些江青的“御林军”像收缴了枪支的溃军似的,被那些职业军人收编,押进农场,过着半监禁的生活,美其名曰:军训。江青这娘们儿把我们给涮了!愤懑、委屈、受辱和沉重的失落感使得我万念俱灰,疲倦得不愿睁一睁眼睛,不愿思考任何问题,既不重复别人的思考,也没有自己的思考。

  老天照应,在农场,我的职责是放牛,这就可以避免烈日下上操,避免在泥地上摸爬滚打,也不用扛上锄头去修理地球。更为幸运的是,我放的是一群水牛。前大学教授、化学博士桂任中放的是一群黄牛。看起来水牛更脏,也更拙竿些,正因为它们的更为拙笨,才便于放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变得像水牛一样。夏天在泥塘里滚一身泥,再躺在树荫下,让泥巴干了之后自动脱落,冬天躺在向阳的山坡上,畅快地打呼。

  不久前还背诵得滚瓜烂熟的“毛主席语录”。“老三篇”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曾经干了些什么勾当?对不对?哪些对?哪些不对?辩论、流着泪喊过无数遍最革命的口号,誓死保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反对修正主义,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狗头!用“语录”还击“语录”的进攻,你抓我的辫子,我搞你的情报,真枪实弹的决斗,像狼似地喜欢追逐血腥味……为这些去活,去冒险,去激动,捧着江青经过改良了的臭脚,把她抬上天安门城楼,让她用颤抖着的混合着山东、上海味的假声发嗲:“亲爱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战友们!我代表伟大领袖……”

  我一想到这声音和与这声音相联系的一切就恶心,恶心得要呕吐!呸!我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在哪儿?哪儿有我?除了别人的意志强加给你的无穷无尽的纷扰以外,还有没有自己的自觉意识所愿意干的事?还有没有自己的一小片空间?一小段时间?想这些干什么?想了还得用政治标准去分辨它的正确与否,还要自责、反省、惊悸和懊丧。一翻身,脸贴着柔软的干草睡了。

  农场的高音喇叭里正在喊叫着:“大团结,大联合……”经验证明:这就是说现在上上下下都存在着严重的大分裂。由于林彪的摔死,展开了一场批林运动。那些宣传家们挖空心思找出各种证据,证明林彪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他的阴谋和归宿一切均在预料之中。

  同时,他们似乎觉得单单批林太单调,找了个历史上的大圣人孔丘来陪斗,林彪的叛逆罪竟然株连了二千多年前的孔子,据说是事后发现在林彪的住处挂了许多“克己复礼”的条幅。似乎孔子一生只说过一句十恶不赦的“克己复礼”,而且是专为提醒二千多年后的林彪夺权篡位才说的,因而孔子成了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夏秋之际中国宫廷政变的主谋。

  我只有用睡眠和关闭思考的方法来对付一阵又一阵污秽的海潮般的声浪的冲击。所幸这些都是宫廷内部的事情,不再需要我们这些猴哥儿们大闹天宫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向我走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姐儿,手里提着一个空网袋。我揉了揉眼睛,唯恐是眼花了。我们的相见就像田园牧歌式的言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我这个年近三十的牧童哥,居然会有一个如此美妙的巧遇。是长时期的饥渴给我的勇气呢?还是一种机缘?我竟敢从草地上坐起来,向她说:“喂!坐会儿吧!”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她瞇着眼朝我笑了,鼻子皱着,十分可爱。一双穿解放鞋的脚尖转向我。就像是我的妹妹似地挨着我坐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异性挨得这么近(当然,不会走路的童年时代除外),反倒使我有点不自在了。我调整了一下仪态和姿势,把已经松垮了两年的骨架子又支撑了起来,她觉察到了,用一根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德性劲儿!”对于我这个下场黯淡的政治武士来说,这个词儿新鲜极了!这才是人话呀!我有多久都没听到和说过如此富有人味的话了,我就像又复活了一样。这个词儿里的多层次的含意使我感到很甜蜜,鼻子上那种光滑感一直保留了很久。它让我真正懂得了鲁迅先生对阿Q的描写,虽然他写的是阿Q手指上的感觉,以此类推,实在是准确而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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