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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难友的慰藉

  六姑睡在床上不能起来,她看见虾球,像见了自己亲弟弟一样高兴。她听说虾球才从狱中出来,一出来就来探她,她感激得流泪了。她看见虾球长大了许多,原来他在狱中度过了他的十六岁生辰。虾球问道:“六姑你病了多久了?”六姑道:“我从做生意的一个月就病到现在,两年多了,最近才严重到不能起床。”虾球道:“不叫医生来看?”六姑道:“何必请医生?我自己久病成名医了。”虾球道:“吃药吗?”六姑道:“打针吃药都没有用,除非不干这种生意。”虾球道:“那么就不干吧!”六姑苦笑起来了。她撇开不谈自己,问虾球道:“你怎样打算?你也不干吧!”虾球问:“我不干甚么?”六姑道:“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呀!”虾球想了一想,他不知道应该干甚么和能够干甚么。六姑道:“回家卖面包吧!进工厂做工吧!”虾球摇摇头道:“就是因为火柴工厂关门,我才给挤出来的呀!后来卖面包又给别的零食摊挤倒了。回家干甚么呢?不发达,我不回家!”六姑道:“等你发达,你妈蚂进棺材了。”虾球默然。但他还是不想回去。六姑道:“你认得甚么朋友吗?出门人要靠朋友啊!我是说好朋友,不是说王狗仔那一类坏蛋。”虾球道:“王狗仔怎样了?”六姑道:“他出狱后到过这里一次,就不再来了,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虾球道:“你说好人?我认得的好人就是你!”六姑道:“唉呀,虾球,你真会说话,叫人开心,我算得是甚么好人?”虾球道:“此外我没有甚么朋友了,啊,还有一个,也是好人,他住在新界青风墟。我说的是那个从前打过游击的丁大哥。可惜只见过一面,说不上有甚么交情。”六姑道:“你说鳄鱼头老洪是不是?”虾球道:“他也算是好人?我可不曾想到过。他逃走时老婆也不要,我们也不理呢!”六姑叹道:“俗语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虾球,你也经验多了不少风雨了呢!听你说话,一副大人的口气!”听到这样的赞美,虾球也笑了。他说道:“六姑,我来看你,我想送你五块钱买东西吃。我身上还有五块钱作零用,我想去青风墟看一看那个自卫队丁大哥,然后又去找我的旧伙计蟹王七。我们总会想办法找到活路的。你说是不是?我记牢你的一句话哩:人是不容易饿死的!──是不是?”六姑听了虾球这番话,喉咙忽然酸哽起来,她呼吸急促,干皱的嘴唇向两边拉长,好久好久,她才能哭出声来,这一哭,可把虾球骇了一跳。他慌张地喊她:“六姑!六姑!你哪里不舒服?要叫医生吗?”六姑摇摇头。一哭出声,她的心胸就舒畅得多了。她向虾球道:“虾球!谢谢你的好心。人不是容易饿死的;但是病,病,病死是不难的。虾球,你的心肠好、你是个好人。你该找一件堂堂正正的工来做,不要学下流。你,你要保重身体才好啊!我,我不行了,钱你留自己用,我,我是死定的了!”说罢她又呜咽地哭起来。她勉励她的朋友找一件堂堂正正的工来做,可是她自己从八岁那一年就开始找了,找到三十岁也还没找到呢。

  虾球还是放下了五块钱,离开了六姑的床位。他坐上了向新界开驶的十六号公共汽车时,六姑那副死灰色的面孔,还留在他的脑际。汽车开动时,王狗仔一眼看见虾球,跑上来追逐汽车对他说道:“虾球!回头来找我呀!……”虾球向他招招手,车已开远了。

  到了青风墟,自卫队驻扎的地方已面目全非。那个地方已改成木料店,有几个工匠在那里锯木板做家具。虾球进去问一个老板模样的老头子道:“老伯,从前住在这里的自卫队搬到哪里去了?”老头子道:“你问他们干甚么?他们走了许久了。”虾球道:“请你告诉我,他们搬到哪里去了?”老头子道:“他们回家乡打游击去了。你是他们的甚么人?”虾球想了一想,他哄老头道:“我是丁大哥的兄弟,你能告诉我丁大哥到哪里去了?”老头道:“他走时说去惠州葵涌,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可不晓得了。”虾球记下这个地名,离开木料店,一路心里念:葵涌、葵涌、葵涌……。走到马路来,他看到一群年轻漂亮的学生小姐在马路上散步,一面走,一面唱歌。他呆呆地用羡慕的眼睛望着她们,他心想:她们是些甚么人呢?这里怎么忽然来了这许多男女学生?他坐在一间路边小食店,买了一斤香蕉,一边吃一边和伙计搭话。他问道:“她们是哪里来的?”那伙计望了他一眼道:“你问她们吗?她们是达德学院的大学生。甚么地方来的都有。广东、广西、上海、南洋各处都有。讲客家话的女人占了一半。”虾球道:“大学生?他们比我大不了多少岁啊。喏,那个女的我看最多十九岁。”吃完了一斤香蕉,他才弄清楚:这一群幸福的青年学生,比他高了四级,他自己的一级是初小。他不曾从高小、初中、高中踏进大学,不知怎的一来,却走错了方向,走到街头,匪窝、监狱……去了。而现在,他来到了这个汽车路口,一辆公共汽车又把他载回尖沙嘴去。

  他回避开王狗仔的引诱,拿了在狱中得到的一封介绍信,跑去见儿童倶乐部的一位先生。他一直等到下午七点一刻,才看到一位新会口音的导师。那位导师问了他几句话后,说道:“好,你在后天下午七时就到这里来玩。跟大家一齐玩,一齐唱歌,一齐打球,一齐听讲,一齐吃东西,都不要出一个钱。我姓刘,你叫我刘先生就行。”说罢伸手去摸他的衣袋裤头,又说道:“很好,你没有带小刀,我们这里不准带利器,不准打架,知道吗?”虾球道:“知道。我晚上可以在这里睡觉吗?”刘导师道:“我们这里不设寄宿。这里是晚上工余同乐的地方。白天你还得找工做啊。我们这里有擦鞋孩子,卖报孩子,卷山楂片孩子,洗衣服孩子……啊,多得很,行行都有。虾球,你跟我上楼来看你的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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