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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那有什么!”乔倩垠深知凌希慧脾气,绝不可在这时显得小家子气,怕那便不免更加难堪。她说;“我对真理的看法是永恒的。时事,和历史都是一样,何用掺进自己感情进去!如果你今日操琴,也不能想顾曲的周郎罢!”

  凌希慧喜欢她近来身体大有进步,深庆自己作主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未成过错。看她今日如此有精神,也不跟她争辩,只伴了她在校中各处去找了一遍伍宝笙,史宣文不见。两个人就按原定计划进城理发去了。

  小童自己又到米线大王,翠湖,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她俩,便去金家找大余他们去了。他虽然未得向伍宝笙倾吐这一件不快的事,却得机会向另外两个老朋友说了一遍,看了她们之关切,不下于自己,心上也松快了一些。再则得机会把经过重述了一下,对事情有了已成过去之感,又仿佛条理也不那么乱了。到了金家,大门开着,便一直闯到客厅兼书房的金先生起居室里。看见一屋子的人,同一屋子装不下的笑语声,就更恢复些了。金先生独自在窗下一张最舒服的大椅上看书,其余的全在方桌四转,站着或是坐着,桌上平日摆着的笔架、印泥,砚石,墨水瓶及几叠的书籍,全挪到茶几上,地板上去了。现在上面是大碗的浆糊、刀剪,纸条儿,新书。

  金先生说:“来得好。有了你就更热闹。请随便罢。我不让坐了。事实上椅子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童打了招呼,就先问大宴,鸽子回来了没有,才再问桌子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告诉了他,他便先不下手帮忙,抓书先看。沈葭绕过桌子来叫了他一声:“小童!”

  他白着眼说:“什么?”

  “道喜呀!”大余说。那边金先生也放下书来看他。他才猛了想起,忙着道喜。沈葭瞪他一眼,才去给他倒茶。冯新衔便问他方才是真猜着了,还是误会了,不知怎的,今天出的事情特别多,又忘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乱哄哄的,只是笑他。并不怪他。

  大余却想起早上未问他的话,但是他是精细人,从小童眼色上看出是件烦恼不愉快的事,在这喜气洋溢的屋中不便问。再者,心中所欲知道的蔺燕梅,既然早上听他说已回来了,下午自己可以去找她,此刻也不用多问。况且在这种场合下,问起自己女朋友的近况,是多么令人易于联想,和揶揄他呀!他从蔺燕梅下乡之后,听了乔倩垠在情在理地抢白了他一顿归来,心上便不觉为一线柔丝缭绕得好难排遣!他此刻充分恣情地自享相思之乐,留了心上一点说不出的愉快来撞击自己的心,嘴上随和着大家作轻松的谈笑,手中做着简易的剪纸工作。他听了冯新衔得意的声口,还向他瞟一眼,对自己说:“别以为只有你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呢!”

  余孟勤的恋爱是在不觉之中慢慢滋长起来的。直到乔倩垠一下用了描写恋爱场中儿女的口吻,述说了他自己和蔺燕梅之间种种令人不平的事件才使他发觉自己已是陷足情海的人了。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别人硬把他拖下去了。在校中他俩已被人认为是一对情人,这多么突然!他怎么这么迟钝,今天才发现!这好似在沉思中旅行,猛回首发现已走完了一大段路。竟觉太邀天之幸了。

  他固然觉得被别人用些柔软的字眼来描写自己很觉不惯。但是也感到怪新奇,怪异样,怪舒服的。眼前又偏偏没有他的燕梅,于是那自尊心也可暂时忽略一下。这一忽略不要紧,好比才经一场春雨,又来一阵阳光,那幼苗便按捺不住地怒长了。

  他对蔺燕梅一向的求全责备,令好者亦无从显其美,令短处更觉局促,真是情感上的冰霜,这一下子,挑剔的对象不在眼前,他便仿佛如有所失,不再能给自己批判。只有一任他自由发展了。

  他如果说过去完全不曾感到蔺燕海之可爱,及她在自己心上之重要,那不但无人能信,甚至自己也不信。他越看蔺燕梅越出众,出众得渐渐地感到自己也是向上仰首看她的了。但是见了面却不知从那儿来的,无穷无尽的挑剔的话,并且说起来气盛得很。

  他不是个量狭的人,他更是心理学有研究的人。他事后自忖,常觉当时自己滔滔不绝地教训别人时,在灵魂深处,倒是那个柔顺和婉的,曲意听从他的,大方地认错自怨的,又用怜恤,关怀的眼光来看他的人更高超,更有学问,更有资格来在修养上,提携他!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火气方刚的年青宣教士,到处热心的讲道。而人家是一位有夙根,有慧心的大师,早已造诣极深,清虚静寂之中,容忍他,看他叫嚣跳跶,等候他火气慢慢自消。他感觉自己在救人,而实在是人家对他无限慈悲。

  他反躬自省时,很能明白这情形,也懂得这些心理现象。但是再一见面,便如苦行的头陀,见到了道行更天然,更玄妙而不一定苦行的修士时,又怒从心起,忍不住批评,于是老毛病再一齐复活。

  所以他的恋爱感觉便为这些太重、太冷的思潮压倒了。

  然而蔺燕梅的人品,言行,又偏偏符合了,甚至高出了他认为没有的标准。他不见得希望别人不好,他是詈骂得惯了,没想到来了个又洁净,又聪明的角色,一下子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时改不了口。这个弯儿真不容易转!他又是众目所注的人,更难转圆。人能有几个是真圣贤?谁能这么不阿私?

  他的心理学知识不能及早唤醒他又何足怪。有几个人能在研究自然现象时始终记得自己也是逃不出这规律的?

  他的恋爱是很重地,很尖锐地,又很致命地向他袭来了。

  他闪躲不开,行将被打倒,被打碎。他的理论,信心,一旦粉碎,在新见解未建立之前,他是非毁灭了不可的!

  偏偏这时候,蔺燕梅驾车出事,也不必再解释了;他便又斗然震怒,犯了宿疾。未想到她竟一时抑郁过甚,不待他气平,懊悔来解释,便离开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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