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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这次他再也不能固执了。这是一切学问修养在进益时必经之隐痛,又愉快之阶段。他认为宁可冒险改掉以往偏见,不可长此坚持,执扭下去。又值乔倩垠在他不防备时用了极同情,极柔软的词句不顾她女友愿意与否说了多少往事,一下刺进了他的弱点。他的心竟似比这柔情更柔。要不然怎么竟会令自己如此激动,令他如钢铁坚硬的心灵忽然变成六月底河边才退了壳的横行小螃蟹似的那么畏缩,害怕,单薄,无助哟!

  谁个男子在闻到心上爱慕的人也正爱慕他的消息时能不如遭狙击而摇摇欲倒哟!他岂能不忽地觉得此心有主而快乐欲狂!他岂能再说:“我未恋爱!”以保护那畏惧失恋的心!他岂能不觉得感激,又恐惧所闻或许不真!他岂能忍住不双膝跪倒,用最谦卑可怜的语气说他最不敢说的话!他的自卑心理爽然若失了,他可以不必再用假尊严来维持自己可悯的地位了。她不是也跪下了么,不是如臣仆,如婢妾,如小虫豸把她身心全当真地献给了他来替了他的假尊荣么!这种恩典,在一颗高贵的男子心上,有什么更能胜过!

  那女孩儿私心珍藏的情意,紧闭在闺阁中决不容浅露的恋情,那只有花草,明镜、猫儿及知心女伴可得或闻的秘密,岂不百倍高贵于一个男人的!她们那些是多么纤细、清丽,和缠绵哟!这宇宙间最要受神灵呵护的珍宝,不是也泻在他跪着的这一片地上,而不吝惜地奉献给他了么!

  蔺燕梅走后的这十三天当中,余孟勤如大病濒危,以后又如忽遇针砭,而药方太猛,几乎虚脱,再如昏迷复醒,最后如病痊下床,扶杖试步,虽不能行,“心向往之。”慢慢地他觉得逐渐痊可了。身在床上,心已出外登临纵目,快何如之!他的变化时时在前进,无法诉之笔墨。他不知道起首了多少次情书要给蔺燕梅,皆不待写完,心情又进一步了。

  今天他见了小童,知道蔺燕梅回来了,却害羞起来,不敢多问。他一边剪贴新书落下的那句话,心上更不知有了多少呜咽,呢喃的好句子不可遗落了似的。他盼望小童自动说出些呈贡风光,小童竟未道及一字。而一直被圈在屋中的话题里,直到中午。

  剪贴完了,金先生本来打算留他们大家午饭,可是余孟勤再也忍不住要去找蔺燕梅了,他于是提议他们几个男同学出去吃,由他再请客,单把冯新衔留下。等吃完饭再回来分派书,准备往各书店送,另外也帮忙包裹,题签,备冯新衔邮寄送人。他为什么不能把蔺燕梅也找来参加这个快乐的集会?有了蔺燕梅在场他便不怕同学们揶揄他,虽说女孩子们作了太太,或是将作太太,开起玩笑来有时比男人还要不堪,但是蔺燕梅如果在这里,至少可以令太显著的词句出不了口。即使大家向他俩进攻,他也高兴,因为他的心意到底是件陌生的事,不比说惯了情人的话那样容易出口,他简直需要别人在一边敲打。

  他觉得他可以如此做,因为从乔倩垠那里,他已得到保证,蔺燕梅是死心塌地地爱了他。他此举不会唐突了她。这冯新衔与沈葭的喜讯所造成的空气,必会给蔺燕梅一个娇羞的联想,也必将助他轻易成事,如沈蒹的婚礼帮助了冯新衔一样。

  他想着更高兴了。他觉得他虽说才往情爱方面想了不足两个星期。但是过去一年的光阴也可算是用在铺砌到她心上之路的工程上的。

  他的心境比一个女孩子的更羞涩不安。他害怕抽丝,剥蕉似的受时间与恋情的蹂躏,他希望一下子便忏悔了,表达了、求恕了。然后马上就求恕了,定规了。他全不想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感情变化?他自己也是迷惘了。

  他提出几个人出去吃饭的话,金先生的小家庭要招呼他们吃饭也是困难,好在都是熟人,就由他们去。沈蒹笑着说: “要走快走罢。桌子留给我们收拾好了。”

  他们四个笑了笑便出来了,小童顺手把书带走想到饭铺去快点看完。大宴推他一把,他俩便走在前头。大余同朱石樵在后面。走到圆通街,随便进了一家小炒饭铺,本地馆子。大余点菜,小童便坐下来接着再看书。一直到菜上了桌子,大余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问蔺燕梅,小童书快看完了。

  这也真怪有趣的,全是作贼心虚,也不知道是害的哪一门子的怕。小童今天才从呈贡回来,当然可以闲闲问起此行情况。他偏要挑一句特别得体的话开始,先问那边的收容所罢?早上已知道将结束了,并且离题也太远。问问范宽湖同梁崇槐的事罢,又太不像自己说话的作风了。他全不记得方才自己想简捷取之之打算。

  小童看见菜上桌了,着急把书成篇翻过,伸了个腰,抬起头来向桌子上张了一张,抓过碗筷,纸片来,两眼仍看着书上最后一页,手中擦净吃饭家伙上的水,便把书一卷放进口袋,一下碰到了牙刷,想起早上脸也未洗,却不敢张声,眉头一蹙,抢忙吃饭。

  猛不防大余猝然问道:“蔺燕梅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一个问题之前会有几许踯躅,倒都吃了一惊。大余倒如释重负,脸上堆笑。小童先吓了一跳,几乎一口咬下碗边来,他托了下巴,抬起头来,看了大余是笑着问的,弄得莫明其妙。他说:“在平政街天主堂里。”

  这回答把大宴、朱石樵更闹得糊涂了。

  让大余说一句柔和声口的话那是比什么都难,他说:“她在那儿干什么?”

  小童说:“她的阿姨是位女修道士,她去找她去了。”

  大宴说:“平政街就在这儿,这怎么倒从来没有说过?”

  小童两眼看了桌上,不敢抬头,说:“她这次去呈贡时在车上才碰见的,是多少年没见过的。”

  “那么她阿姨也去呈贡有事?”大余说:“她去呈贡乘的是晚车,修女也在晚上出门?”

  “她本来是在宜良天主堂的。”小童说:“这个你们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呈贡才知道,才知道她是在那儿办学校。”

  “那么蔺燕梅怎么不到宜良去找她,会到平政街去?她阿姨也是两头儿跑?”

  小童并未想瞒,但是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有拖延,偏偏他又一向没有这本事。他说:“我们昨天是去宜良找的,谁知道当初光知道人家在那儿办学校,没想到又调上昆明了。”

  “你们昨天去的,那么是今天早车从宜良回来了?”大余说。

  “是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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