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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况且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不必吞吞吐吐。他无法讲的是后来蔺燕海这一场可怖的伤心景象,及范宽湖临走时所说的“保留解释权利”的一句话。这些他固然不清楚,甚至连商燕梅说的什么梦不梦的话也难捉摸的很。但是他至少可以把事实叙述一遍,为实情打下基础,不令谣言可以任意飞短流长。这事需要他做,他躲不得懒。

  他便仔细回想着讲了去宜良一事。最后说他下车去吃豆浆,才一刻钟多一点的样子。下车时他们三个还睡着,再上车已闹得鬼哭神嚎了。“也许是路警一句:‘这些学生们!’所辱。”他说:“但是后来从她口气中听,不像。她仿佛真生范家兄妹的气,又仿佛很因这事受了打击。可是我不能明白,我上车时看见她才从范宽湖的脖子上松下手来,何致后悔得这么快?

  “我到呈贡看她跟范宽湖很好,传说梁崇槐和范宽湖的事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今早上,我上车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范宽湖又没回答她。他一直不开口,直到下车才说了那么一句奇怪的话。”

  小童仔细用了极客观的语句,回述了这经过,他也温习了这件事一遍,那不愉快、厌恶的感觉又从新袭击了他。他颇觉为这事如此用心,所为何来。却又本性地躲不了这份儿懒。

  乔倩垠、凌希慧也惊住了。这事显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们倒要考虑是不是要问了。她们俩互看一眼,又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女孩子一低头走了。

  凌希慧说;“怎么办!又找不着伍宝笙史宣文她们俩。我又想去看看她。这不是急死人吗?”

  乔倩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在她那阿姨那儿,比较要好得多。她未必希望我们去。我们只有等她来。现在分头去找伍宝笙要紧。干着急也没用。”

  说着三个人走出南院来。小童顺便告诉她们早上遇见冯新衔他们的事。又说:“沈蒹沈葭他们、梁崇榕、梁崇槐她们似乎上帝都看待得好得多。怎么像蔺燕梅这样的倒舍得不管呢?”

  凌希慧有话要问乔倩垠,便催他快去金家办事去,就说:“她这个角色事情太多了,上帝照管不过来!从古以来都是这样!”便打发他走了。

  她等小童走远便小声儿问乔倩垠说:“燕梅暑假前那一阵念死书运动之后,听你们说,不是和大余很好吗?是不是一次撞车,两个人就吵翻了?不过就跑到呈贡去找范宽湖,也不至于呀!”

  “她为什么跑到呈贡去我也不大清楚。”乔倩垠说:“有一次小童解释是要去作点工作,争争气,这个又太认真了。总之,她对范宽猢可以确定说,感情是不会很深的。况且这边闹了气,就到那边去,决不是蔺燕梅的行径。事实上,撞车出事,对她跟大余感情说,倒不见得有害。大余那天下了办公就来找她,是碰见了我,由我去找的,据有人看见的说将将晚了一步,出去了。大余还不信,他以为是蔺燕梅生他的气不见他。言下很后悔自己说话太伤人,求我替他解释。我还借此为燕梅出了一口气,把他平日伤蔺燕梅心的地方搬了出来,数落了他一顿。他老老实实地听着,越听越难过。过后知道燕梅到呈贡去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闷了许久。大家都看出来的。”

  “这么说来,她不去呈贡倒不好了。”凌希慧说:“可是去了呈贡,弄出这么一个疑团,那就更糟了。大余对学校里男女同学交际的事,言论多么苛刻、古板,他的论调几年来就没有变过。他尤其反对出风头的人物那些拢在大家眼前,像电影似的浪漫事件。你说这一下子,燕梅怎么解释?”

  “燕梅我想根本不会去解释。我知道她不爱范宽湖。人人也都知道,所以对谁也不用解释。不过大余那边想完全不解释就难了。”乔倩垠说:“我当然希望他受这一刺激,马上正式表明态度,向燕梅求婚或是怎样,都好。但是太不可能了。在这以前,你知道,大余的论调我自己是全盘赞成的。不论男女,没有道理朝三暮四的。哪国风俗也没有今天咱们这么乱。所以我觉得燕梅确实可贵。她的人品,锋芒,硬收起来是不容易的。我真盼望能作成他们。现在看看要完了。”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话了。”凌希慧说:“我离校一年多。我不大清楚。你说燕梅跟什么人特别亲昵过没有?我是真觉得燕梅这次哭成那样,与其说是气别人,不如说是气自己。你听小童说,范宽湖临下车时,她并没有骂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没有哭着打他骂他,光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苦,她仿佛是非常重视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一个吻。索性明白地说罢,知道她吻过什么人没有?我该不该这么问?”

  “我倒希望人人都这么问我。”乔倩垠说:“我也想这样问问所有关心的人是不是和我同感。燕梅对谁也一样好。当然有些人特别令她喜欢,比如说大余,她管去顾一白先生家和她的大余见面,叫做朝圣。他俩个之间令谁也想不起学问以外的事来。他们虽然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一对情人,再也无疑,只是这对情人作风太不同。燕梅又是那种冰清玉洁的神情。明爽,流丽得生活之中再也没有半点疑影。令人只有敬重不敢轻薄。还有,就是小童,他只能算是她的小朋友,这两个孩子混到一起,真气得死人!全是些孩子话,倒像一对小弟妹。他们总是跟伍宝笙或是别的大些的女孩子一块玩。小童很少来找她过。只有碰上了,才在一起,却又偏有那么些说不完的几车子的话。

  “你问的这件事,我单凭感觉就敢保没有。我觉得她这种作风一点勉强也没有。她平常生活是好感情用事,恋情时却用的是脑子。她自觉身份不比寻常,这是自然又自然的事。不光是我。无论谁,只要真熟悉她的性情,一定忍不住要为她具保的!”

  “至于这么掳袖攘拳地!”凌希慧笑着看了她说。她也实在有同感,她竟觉听到这种恳切的辩护,使心上想像与事实符合,快乐得到了极点:“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是个心冷寡情的人?”

  “当然不!”乔倩垠更兴奋地说:“若是一天到晚嚣张着闹恋爱就是热情,我真不知道情是什么东西了!她是一团真情,真火在心里,才能镇定得这样!她才是真恋爱,我想这次如果吻她的是大余,我才一点不奇怪。女孩子不用去电影里学拥抱,再到男同学中找对象练习。她自然会!可怪的这回是范宽湖而不是余孟勤,她会热烈的那样,当了小范的面,又在车上。”

  凌希慧听得简直对胃口极了。她听下这言论,如闻知心的友人谈论自己,如听极和谐的音乐,如对了极美丽的协调的色彩构图。但她不是个娇嫩的小姐,她不常一下子沉潜在深情中。她往往在此时发出一些使人易色的冷语来,常常令人觉得刁钻古怪,不敢亲近。然而今天也感动了。

  她撮唇作响,说:“哟!乔倩垠。肚里有这么一套,倒是真想不到。再说什么天然会,不用学,我听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大余听了都不能不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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