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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和他的《雷雨》、《日出》(3)


  在这幕戏中还出现了阎王、牛头马面、鬼魂一类幻象,虽然这里也表现了一些统治者的法律的残酷性,以及在阶级压迫下农民的某种精神状态,但作家的意图却在写仇虎复仇以后的恐惧和心理谴责,这就把许多神经质的、知识分子的东西加在仇虎身上,损害了这一形象的真实性。《原野》的前部分写得比较成功,焦母的形于辞色的暴戾,花氏的埋在心底的倔强,都很细致动人。语言机智而含蓄。但就整体说来,这一作品的现实性是比较薄弱的。

  抗战初期,由于作家对民族解放前途的瞻望和爱国主义的激情,他写了歌颂战争中社会进步的剧作《蜕变》(一九四〇年)。剧本写一个腐败的伤兵医院由于有一个热诚负责的丁大夫和一个来视察的梁专员,使这个医院在短期内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很好的为伤兵服务的机构。作家以很大的热情塑造了丁大夫这一光辉的形象。她富有正义感,对国家民族有真挚的爱,在抗战爆发后社会现实的变化下,她的思想和工作态度也起了很大变化,她热诚地愿为伤兵贡献出一切力量。这个人物性格鲜明。

  剧中对那些旧的社会渣滓(马登科和“伪组织”等)也揭露得相当深刻,因而前面部分真实动人,富有艺术感染力。《蜕变》的主要缺点在于梁专员这一人物脱离了典型环境和社会现实根据,因而使后面的情节发展失去了真实性。剧作家后来自述,梁专员这一人物是根据他在抗战初期所见到的一位老共产党员塑造的(注:《曹禺同志谈剧作》,《文艺报》1957年第2号),这样的光辉性格在现实中当然是有的,但在当时的国民党统治区,却不可能掌握行政权力而且无所阻碍地改造一切,这就使剧情显得架空。《蜕变》的故事由严冬的时节展开,到四月的春季结束,表现了作者对抗战中社会变革所寄托的希望。但历史的进展证明“蜕旧变新”不得不经过艰苦的革命斗争,作家当时对社会变革过程显然理解得过于简单了一点。

  曹禺所期待的蜕变落了空。他看到真正的阳光并没有出现,映照在天上的只不过是雷雨之后的残虹,失望之余,他怀着悲哀的心情写了《北京人》。它以抗战前北京一个没落的封建世家为题材。剧中人物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内心苦闷。在家人亲戚之间的矛盾与相互倾轧中,观众深深感受到这个人物的昏聩自私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时代,从而体会到封建社会腐烂死亡的必然性。

  《北京人》所写的是时代的悲剧——新与旧的矛盾。但由于新的一面写得比较朦胧,结果着重写出的只是旧的自身的腐烂。而在暴露旧家庭的腐败方面,吸引人注意的好象倒是曾皓同思懿在家庭经济和家事安排上的矛盾,这就多少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意义。暴发户杜家虽然是促使曾家解体的直接原因,但在剧作中只体现为一笔债务的关系,并未着重写出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封建家庭的崩溃是与中国人民革命的浪潮密切联系的,在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资本主义的力量不可能促使封建制度根本解体,而封建家庭的内部腐烂也不可能不同社会阶级关系的变化相关连。

  《北京人》一方面写了袁氏父女和象征性的“北京人”,意在由人类祖先的健康勇敢来对封建社会进行批判,衬托出这个家庭中的那种消沉和无聊的气氛,但这种原始力量的憧憬对作品社会意义的表现并无多大帮助,袁氏父女在剧中也只能起一种对比和象征的作用,并不是富有社会内容的形象。同时,对走向新生的愫方和瑞贞的描写也不够有力,剧本所体现的她们出走的原因是:愫方爱了一个实际上是害了她的人,瑞贞嫁了一个根本不能理解她的人。

  她们只有离开这个家庭才能摆脱这种难堪的关系。而对于她们所追求和向往的,属于新的生活的内容和自身的觉醒因素,也表现得比较渺茫。但作家确实肯定了在现实社会中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里的生活与这些追求自由与幸福的青年人的理想是协调的,而与曾家那种气氛是对立的。虽然可能由于实际限制,作家未能具体写出他们走向的地方,但已经表现出作家的理想寄托,也能够给读者或观众以鼓舞。这个剧本在社会意义上虽然逊于《日出》,但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特别是在艺术上显示了曹禺独有的创作特色:完整的戏剧的结构,绵密的穿插,浮雕式的人物性格,启发人们对生活作深刻思索的对话,葱茏的诗意,以及浓郁的地方色彩,都能给人以强烈的感受和鲜明的印象。

  一九四二年曹禺将巴金的同名小说改编为剧本《家》。比之原作,这个剧本在情节方面有新的开展。巴金的小说着重在青年人对封建家庭和旧的秩序的反抗和奋斗,书中最激动人的形象是觉慧;曹禺的作品则着重对大家庭的腐化和旧的婚姻制度的揭露。觉慧的出场只是为了完成鸣凤的悲剧,而瑞珏这一牺牲者的形象却可以说是新的创造。她在原作中的地位并不突出,但在剧本中却始终是性格鲜明的主角,她与觉新的关系和心理变化写得十分细腻。剧本由她结婚开始,到死亡结束,她的遭遇就是这一悲剧的具体体现。

  作者创造这一人物很用力,婚夜的朗诵诗式的独白,她和梅小姐的情致哀伤的长谈,以及辗转病榻的凄凉场面,都增加了悲剧的气氛。剧本表现梅小姐的场面不多,但含蓄而深隽地刻划了梅小姐对爱情的深沉和她的善良的同情心。另外一个反面人物冯乐山也比原作大为突出。巴金后来说过:“我们两个人心目中的冯乐山并不完全一样。曹禺写的是他见过的‘冯乐山’;我写的是我见过的‘冯乐山’。”(注:《谈〈家〉》)在剧本中,这个人物是作为旧势力的代表而正面出场,这就给青年人的婚姻悲剧找到了社会势力的根源。剧本的情调比小说原作低沉,它强调了婚姻的不幸而略去了青年人的活动和出走。但它不是一般的改编,在艺术上有新的创造,而且在控诉旧家庭的不合理方面也仍然能够取得动人的效果。

  从以上这些作品看来,曹禺最熟悉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里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和封建的家庭生活。对于这方面的题材他都能处理得得心应手。从《雷雨》、《日出》、《北京人》等作品的强烈悲剧气氛中,可以看出他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和对旧社会制度的愤慨。但曹禺并不停止于对旧社会制度的暴露和批判,《雷雨》中他写了工人鲁大海,《日出》中出现了打夯的劳动歌声(作家说“我硬将我们的主角推在背后”),说明作家对人民终将胜利抱有强烈的希望和期待,而这又正是促使他无情地抨击那些社会渣滓的力量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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