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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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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我听《卡发底那》的经验上,从没有一个人能拉得像现在这样好,它简直把我迷住了。听着听着,我不想进了。我躺在一片大石上,躺在溪水旁边,沉醉在琴声中。当一个曲子完毕后,奏琴者又开始重奏。他一遍一遍的拉着,除了她,再不拉别的。他的整个音乐生命,似乎完全为了这一支曲子而存在,他整个人似乎也完全为了这支曲子而存在,他整个灵魂与情感似乎也专为了适宜表现这支曲子而构造。啊,奏的太好了!太好了!人世间还有这样感人的声音么?我听着听着,完全沉浸在里面,好像沉浸在一种又浓又醇的酒里。这样的沉浸,不知有多久,偶然间,我发现自己的颈项被打湿了,湿得很厉害。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骇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觉满脸尽是泪水。不知何时起,我竟哭过了,哭得很厉害。 远远的,琴声还在响:依旧是《卡发底那》。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站起来,径向那片松林走去,我决定要看个分明。 不到五分钟,我终于踏入森林了。 我偷偷藏在一棵大松树的背后,向林中望去。 月光像白色大瀑布似的,射过丛林,一部分光华被松叶所遮盖,漏下万万千千银色碎点子,像满天星斗洒落在地上。月光明洁而皎好,带了点醉态似的拥抱住松树林子。在如金似玉的辉煌月光中,我终于看见那个奏琴的人了。 我吃了一惊。 啊!那不是觉空么? 这一震惊非同小可,我浑身汗毛管都直在颤抖。我做梦也没有梦想到:这老道居然能拉提琴,而且拉得这样神秘,这样崇高。 我睁大眼睛望过去。 月光正照明觉空的脸。这张脸与我平常所见到的脸完全不同了。我平常所见的,是一张很平凡的脸。现在它却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光辉,晕红而神圣。他斜倚在树上,闭上眼睛,整个人似乎都溶化在提琴里。这时他脸上所显露的惊人美丽,会叫任何一个女孩子发迷的,假使她懂得这种美丽的话。他的弓在琴上滑动着,仿佛没有开始,没有终结。他奏着,如醉如狂的奏着,如梦如幻的奏着,像树林中的树一样:不知道有别的存在,也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我望了许久。 我很踌躇。 起先我想冲进去,对他倾诉出我的满心崇仰。继而想:我这样做,他不会欢迎的。我还不如躲在一边的好。考虑停当,我悄悄走出来,躺在附近草地上。才躺了不久,提琴声就停止了。我站起来。 不到几分钟,一个老道挟着提琴盒出来了,正是觉空。 他一看见我,脸上丝毫显不出惊奇。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独自向庙中走去,我连忙追过去,和他默默并肩走了一会。我们都在月光中沉默着。 走不几十步,我终于向他表示出我的崇仰,用最激情的声调对他道:“你的提琴拉得太好了!太好了!我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好提琴。我从没有听见过。” 他并不说话,只是“唔唔”着,意思是:“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是那样沉默,弄得我无话可说。 直走到庙后门口,我们一直没有谈什么。 快进庙时,他突然对我招招手:“你跟我来。” 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玉泉旁边,月光中的泉水分外明丽,水声也特别浏亮。花园里静极了,连树枝擦动声都没有,只有泉水在响。 他望着月光,以及月光中的青青泉水,用深沉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对我很感兴趣,听你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大约想从我身上开采一个金矿。我承认你的眼睛准确。这些年来,你是发现我这座金矿的第一个人,我当然得给你优先开采权。不过,你得答应我下面的条件,就是:从此以后,不许你用猎人的眼睛追随我,不许你和我谈话,问我什么,也不许你来找我。当我拉琴时你可以在一边听,但不许让我碰见。总之,你必须尽可能疏远我,和我隔绝。你能答应我这些条件,我才能答应给你一点东西——这东西是我从不给人的。今后也永远不会给人的。怎么样?” 我张大眼睛,诚恳的望着他,用最诚恳的声音道:“我答应。我答应。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他摇摇头:“没有了,就这样决定。再会!” 我们旋即分手了。 这一晚,我整夜没有能睡。我在想着觉空的种种。 第二天上午吃早饭,我在餐桌上遇见觉空,他仍和平常一样,丝毫不表示什么。我也只好不开口。我想起对他的诺言。 饭后无事,和道士们闲谈,问他们有没有在夜里听到过琴声,他们都说不知道,偶然有时在夜里听见什么,那大约只是华山下森林被风吹的声音。 只有一个年青道士比较注意这声音,他说常在夜里听见。它缥缥缈缈的,神秘极了。按他的看法:这大约是华山的声音。华山是个灵境福地,其中当然不乏成仙得道之人,这声音正象征华山的神性。 我见道士们并不知其中底细,便不再说什么。 从此以后,我当真和觉空疏远了。我不和他谈一句话,也不再找他一次,路上碰见,最多只点点头而已。丧里,我常常躺在森林附近深深草丛中-听他奏琴,或是在他未奏完以前回来,或是等他走了很久后再回来,设法不与他碰见。他也拉其他曲子,但经常拉的,总是“卡发底那”。每晚总要拉十次以上。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一直隔绝着。偶然从窗下走过,只发现他常在写什么。这情形是他过去没有的。 五月中旬,一个阳光最好的日子,一清早,觉空突然来看我。他递了一个大纸包给我。 “你很忠实履行诺言,我佩服你的忍耐。我曾经答应给你一点东西。这东西就在纸包里。你得到以后,随你怎么处置都成。我现在到华阴买点东西,晚上见。” 他的神色很平静,始终不露出什么。 我望了他一眼,诚恳的道:“谢谢,谢谢。”…… 他不答,回头走了。 我打开纸包,是一大卷稿子,用毛笔写的,字迹很潦草,但仔细看去,依旧很清楚。 下面就是这稿子的内容 【第二章】 我的原名叫罗圣提。 十六年以前,我是南京的著名提琴家。那时中国人学提琴的很少,我算是早期的最有成绩的一个。当我带着提琴从上海来到南京时,这个繁华大城市几乎还没有人能拉琴。直待我创办了一二个业余提琴研究班,收学生以后,学琴的才渐渐多起来。按照我的兴趣与造诣看,我本该把我的全部生命交给提琴的。许多朋友也都希望我如此。但是,由于某种命定的因素,或者说,某种命定的错误,我竟把音乐当作我的副业,而把医学当成我的主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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