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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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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里尽是泉水,没有尘土,它自然有一种出奇的静,出奇的高洁。住了不到一星期,我的情绪就沉下去了,我觉得自己渐渐懂得生命了。我爱这种静,这种超然。在这种氛围下,我的情绪似乎极适宜写作,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材料。 在这一星期里,一切都很平静,生活像一条静静川流,无波无浪,唯一稍稍引起我一点好奇的是:每个晚上都做着同一样的梦,梦见一种美丽而忧愁的提琴声,它感动得我想流泪。 庙里的一些道士都很俗气,我和他们几乎谈不出所以然。其中只有一个老道,例外的有点吸引我,这老道年约五十左右,须发斑白,额上皱纹重叠,似乎藏满了深沉的忧虑。他的眼睛异常阴郁,经常总爱眺望远方,不大愿意看人。居常无事,他喜欢躲在房里看旧书,或坐在泉水边沉思,一直保持深沉的沉默,轻易不大开口。偶然开口,也是两问一答,或唯唯否否,不说出具体意见。众道士们说,这老道来山的时候并不久。但在相貌举止上,他比任何道士还像道士。别的道士若修一辈子还不能培养出闲云野鹤的风度,他并不苦修什么,意态举止间,天然就现出潇洒大方,超凡脱俗。 这老道的本名早已湮没,法名叫觉空。这名字很像和尚。实际上他对佛教的兴趣远过于道教。在他房间里,我发现很多佛经。他平常所看的书也以佛经为多。听别人说,他所以来玉泉,与其说是为了修道,不如说是爱华山这片净土。入夏以后,他打算搬到山上长住,不想再下来了。 我对于觉空一天天的发生了兴趣,像一个矿师,我在他身上呼吸到一种矿的气息。我想:“在这个人身上,总藏着一点什么宝矿,要不,他绝不会有这种吸引力的。”自然,这吸引力也只是对我而言,别人不轻易感到的。 有一天,我在溪边散步,看见一件小小怪事:觉空坐在溪旁,把一片片枯叶子轻轻投到水里,看它悠悠流下去。他沉迷在这个境界里,脸上显出苦笑。他这样继续了半点钟,有几十片枯叶随水流走了,他才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到庙里。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附近。 这一天以后,我对觉空是更注意了。苦恼的是,这个人轻易不大开口,有可能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不懂,我用尽方法,想和他谈话,总办不到。他的嘴巴似乎已上了几百道锁,没有特殊的钥匙,无法开启。他大约早已发现我在注意他,一见到我就有点回避的样子。无论在哪里,只要一见到了我,他就很快的飘然离去,设法避免单独和我相处。平常我偶然到他房里去,他只是世故的招待我,不愿意和我谈什么。我即使问到他的过去。他也会把话题岔开,或者糊糊涂涂答:“唔,唔,我忘了……我记不清了。”…… 他越是沉默,回避,我越是穷追不已。我用千方百计巴结他,联络他,接近他,他只在礼貌上对我表示友善,却始终不愿和我谈一点正经事。 对于这位沉默的怪人,我简直束手无策了。我开始感到苦闷。 在苦闷中,一个月夜,我独自坐在房里看月亮,想着人生中的许多神秘事。四个月以前,我在落雁峰遇见那个怪客,他用《北极风情画》在人生中为我打开一扇窗子,使我看到窗外的一些神秘现象,这些现象曾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但我并没有看出他们的意义。直到这怪客开了一扇窗子后,素日最平凡的事这才现出特殊的光辉,特殊的意义。 觉空能不能在人生中给我打开另外一扇窗子呢? 我渴望知道人生中的一些神秘,一些特殊,一些不平凡。 月光太美,我不想睡。我坐在窗下,把脸孔沉浸在月光里。 不知何时起,远处传来一阵音乐声。我侧耳倾听:有点像提琴。 “多怪,这提琴声好熟呀!” 我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对了,我每天晚上,常常梦见提琴声。想来这不是梦了。” 看看表,这时已是午夜,庙里的人早已熟睡了。 “这样深的夜里,哪里会有人拉提琴呢?并且这一带是乡间,哪里会有人能拉提琴呢?——这难道真是梦么?” 我站起来,在室内徘徊。我拖了拖头发,很疼。我摸摸心,在跳。这一切并不是梦。我现在并没有睡。在过去,我常常在夜里梦见这样的提琴声,但今晚实在并不是梦。 为了察看这琴声究竟是幻觉,还是实有其事,我轻轻走出庙门,信步寻着琴声传来处走去。 真奇怪,一出庙门,这琴声居然没有了。 “这大约真是我的幻想了。”我想。 我怔了一会,正想回庙,怪极了:琴声又响了。 “真他妈的遇见鬼吗?” 我索性不动,坐在庙门外草地上,守候这琴声的出没。 琴声当真是在响,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我仔细搜寻,看琴声究竟是从哪里发出的,搜寻不久,就寻到了。琴声是发自远远的一座松林里,在靠西的华山脚下。 月光亮极了,整个华山下的原野袒裸出银色的胸膛,路径异常清晰,我踏着月色向前走去,一点不困难。这时一阵阵晚风吹过来,我浑身说不出的清凉。那提琴声越来越响,连每一个颤音都听得很清楚。我开始发觉:我听到的,不仅是提琴声,并且是极优美的提琴声。在我过去的音乐经验里,我很少听这样的好提琴,无论就技巧或情感说,全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没有十年以上“功夫”的人,不要梦想有这样的成就。 “真奇怪!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会出现这样名贵的提琴家,并且是在这样深更半夜奏琴!看来过去每晚上我所梦见的提琴声,都是他在这里奏的了!” 这样想着,我的好奇心更大了。 我继续向前走去,琴声愈来愈清晰,我听出来了:这是RAFF的CAVATINA(卡发底那)。这虽然是一个简单曲子,却是一个极美丽而忧郁的曲子。乍听起来,曲子内容似乎很单纯,但越听下去,你会越觉得它深沉、复杂。它仿佛一个饱经忧患的衰老舟子,经过各式各样的大海变幻,风暴的袭击,困苦与挣扎,到了老年,在最后的一刹那,睁着疲倦的老眼,用一种奇迹式的热情,又伤感又赞叹的唱出他一生的经历,把他一生的感情与智慧都结晶在这最后的声音上。“凡美丽总是忧郁的。一个人最忧郁的时候,也就是她最美丽的时候。”这几句话,我在送那犹太人女孩子上车离西安时,曾经对她说过,现在如用来描写《卡发底那》,真是最恰当不过了。在西安时,有一个提琴家和我很好,没有事去找他,每一次听他的琴,我总请他为我奏两遍《卡发底那》,从这个曲子里,我深味到黄昏的又哀愁又神秘的境界,得到无穷的启示,它叫我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懂得生命中那些最宝贵最耐寻味的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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