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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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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第二天大清早独个儿溜去天齐庙,路上肚里直笑,想自己又赢了一回。 庙前各种小吃小玩艺相对着摆满一条街,宁静先慢步逛一圈,然后一摊摊挨着看,有绿豆丸子、碗托、凉粉、焖子、凉糕、风糕、筋饼、炸小虾、火灼……一片市场盛景。她因怕把缎子旗袍弄脏,今儿换了蓝布旗袍,虽是暖天,仍不免有点春末余意,便加了件黑毛衣。 渐渐的人多起来,宁静还未决定吃哪样,负手又仔细逛一圈,太阳略略往上移,遍地投影皆缩小了。她这才挑一处馅饼烙得薄的,买一块吃下。逛庙会的人一批批往里涌,有到庙里拜神还愿的。有带孩子来玩耍的。吵嚷间有丢孩子的、丢鞋子的、丢钱包的,一般的得失无凭。 宁静老远望见横巷里一堆红气球半空里浮着,一时兴起,往那方向走,却是除气球外,有卖塑料癞蛤蟆和熊瞎子的;另外的货摊,则卖头绳、脚带子、刮头篦子、黄杨木梳等用品,待一一端详过,她才发现红红绿绿的风车,有风一撩,都嗞嗞嗞嗞转得勤快。宁静心情一轻,再望望红气球,立刻鱼与熊掌起来。这时她眼梢擦着了那么一点影儿,教她不安,一抬眼,竟是林爽然笑着招她,那样热络,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重逢,又四周人挤,不容一点儿隐私。 林爽然着一套灰色中山装,两手坠在裤口袋里,侧侧敧敧的避过人群,停在她面前不计前嫌似的道:“江妈要拜神,我随她来的……怎么?吃了东西没有?我可饿了,咱们那边儿逛去。”当下不打话,和宁静并着走,边护着她边还从从容容的,窄长的身板子不时碰着她撞着她,反而是她碍着他的路子。宁静有点心神不定,彷佛两人都多棱多角的,便挪前一些,猛地有人拉她袖子,她一转身,爽然递给她一碗凉粉,她接了,他就窸窸窣窣吃起来。 他很快就吃完,放下碗道:“你等我一会儿。”然后朝他们来的方向去,宁静先还撑着脖子找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了,只得继续吃,才吃完就见爽然跑着回来,塞给他一只绿风车:“才刚儿你瞅得发愣,敢情是要的。” 她赧然笑着道谢,他陪着笑,先抿着唇,随即劈里啪啦笑全了,一颗白牙一斛笑意。 两人又随处逛逛,到了特别挤的地方,她就把风车高高举着,偶然觉得它在转动,仰首瞇着眼瞧瞧,蔚蓝的天衬着绿风车,是叫她惊喜的。这时两人都出了微汗,爽然径自往卖冰锉的小摊去,捧给她一碗,晶亮的刨冰上浇上红绿香蕉油,入口透凉,吃完总有一块冰冻沉淀在胃底,到哪儿都得搬着它似的。 五月天气,有点春末初夏的尴尬,许多人着了毛衣在淌汗的。宁静耐不得,正要把毛衣脱了的当儿,发现风车没在手里,省起是吃冰锉时感到碍手搁在一旁的。心里一急,回身就循原路去,及拿了回来,却不见了爽然,往往返返寻了两遍,依然影踪全无。蓦的前头一阵骚动,逛庙会的人纷纷让路,宁静隙隙缝缝的钻前去,原来是一个四十冒头妇人,向着天齐庙一步一磕头,左右两人搀扶,多半是许了重愿的,要从家门磕头到庙里。她待要重新找,不料爽然在对面人丛里跳起来唤她,她举起风车直摇,踮起脚尖看他,只见他两手推拨着拼出来,那妇人正要经过他们,爽然打个顽皮眼色,一个冲步竟在妇人跪下磕头那一剎跃过她,直扑向宁静,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妇人仍旧虔诚的磕下去。宁静白了爽然一眼。这样野!爽然只是阴谋得逞的哈哈笑着。结果两人笑足了一条街。 第二天一天爽然都不在,他原告诉宁静要找那熊柏年谈点事儿,晌午回来,一块逛中街,可是如今整整一天了,她恨恨的想着,整整一天了。其实才认识,不知怎么就牵牵念念的,多么不甘!人家还不当回事儿。 她早上把风车插在院子的窗户枢纽处,晚上风凉,几片纸叶子干干巴巴的转着,随着风动风息,它便时续时停。晚饭后他在房里,一直倚在窗旁看它,它就那样不立命,一辈子风的奴才。一股大风,它更不得了的了。她一恨,把轴心上那口针拔了。没有扶牢,它一滑滑到外面廊上去。 他昨儿是来哄她的,风风流流哄她一场,每个眼色每种举动,都是他走到身外来另播蛊惑。她想想心灰,关了窗坐在炕上又待半天。他买风车,不买气球,让她像风车般在他手里转,不似气球的远走高飞。他居然存心不良。约一顿饭,外面有人敲门,有人开门,林爽然踏过天井的皮鞋声,她可是不让他再哄的,于是决定倒头便睡,不久竟睡着了。 林爽然在房里整理行装,准备明天回抚顺。房间在正房客厅右侧,可以看到宁静房间的窗户。他见灯还亮着,必是房里人没睡,不知在干什么。他也没料到会和熊老板及他儿子熊顺生唠嗑儿唠这许久,谁叫对方兴致好,又是自己的大股东,陪他们看完戏还得上馆子吃酱肘子肉。然而不见得宁静为此就会生气。他自己是最讨厌和华侨打交道的,偏偏父亲选中熊柏年。爽然一壁收拾东西,一壁溜瞅着眼儿往那窗户看,磷磷黄黄的一块方格,填着一个女孩儿的等待吧。他憋不住,出来,上了西厢台阶,正欲跨过门坎,却瞥见廊上那只风车,不禁阵脚踟蹰,一时捉摸不着她的心理,只得罢了。 天亮时分,宁静梳洗毕来至正房客厅。赵云涛林宏烈林爽然江妈都在。林爽然专程瞇瞇她,说着没说完的话:“……我是没关系,可是熊老板这两天才得空儿,只好陪他走一趟。您老和我爸多找点儿乐子吧!” 赵云涛笑道:“好,好,有空儿来我这儿做客。”然后扭头喊江妈提行李,林爽然必不肯,硬给抢了回来,赵云涛又道:“小静,你送送你表哥。”林爽然直推说别客气,又是一场推让。 林宏烈道:“让他去吧!让他去吧!那么大了,怕丢了不成。” 林爽然脱了身,对宁静笑道:“赵小姐,改天见。” 宁静一双水眼下意识的流避着,就是不落实,等落实了,爽然已经走远了。 林宏烈在赵家多住五天才离开沈阳回抚顺,紧接着的一个月,林爽然通共来过几次,都是来接洽事情,顺便到赵家。有时候赵云涛陪着聊一会儿,多半任他和宁静爱怎么就怎么。两人总在附近一带或小河沿蹓跶,要不就站在院子里说话儿。要是她讲了什么沾上了他未婚妻的边儿,他便避而不谈,渐渐的遂都不提了。 七月初,爽然为了办货到杭州一行,回来时给赵家各人都带了点儿手信,宁静的是一把瞄花宫团扇,上着两朵红黄大牡丹,清扬贵气。 绸缎庄开业后,林爽然来得愈发频密。甚至一个星期两三次,都说的是接洽公事。若碰巧周蔷亦来串门子,三人便一块儿去看电影逛小东门吃小吃。 这天林爽然仍到赵家,径自到西厢。廊上一排摊着许多线装书,略有些风,黄黄的扉页簌簌自翻自揭,漫空一嗅,都是苍苍古意。爽然“咦”一声,宁静房里笑笑的迎出来道:“今儿个天气挺好,我闲着无聊,干脆赶着入秋前再把妈妈的书晒一晒。” 宁静桌上铺好了升官图,坐下列好棋子:“咱们今天不出去了,我得看着我这些书,要不小善又来和捞,玩升官图可好?” 爽然亦坐下,两人便掷着骰子下起来。其实这并非什么棋子,只是按照各人掷得的数目走,从“白丁”开始,谁先“荣归”谁便赢。虽是小孩子玩意儿,但他们下起来往往有一种无忧无虑之感。 宁静边下边嘟哝着,掷出个六,遂拈起棋子点六步,展笑道:“哟,状元及第了。” “你先别得意。”爽然说着掷个十一,以为这四高升,不幸一降降到进士。他大叹道:“冤呀冤,遭奸臣陷害了,看林某人报仇雪恨。” 她嗤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们相对而坐,升官图向着宁静,变得爽然全都得倒着看,因此下得比较迟钝。她察觉了。揿图一转,让它向着东厢,过后道:“喏,两下不占便宜。” 她升到尚书;爽然还在知府员外那几品官位打旋儿。 她道:“你没手腕儿,背个包袱回乡耕田好了。” “早着呢!” 果然她下一掷速降,跌至探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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