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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奸奸笑道:“骄兵必败。”

  他们愈下愈忙着挖苦对方,爽然一个劲儿的笑,偶尔睨睨她。她总盘弄着辫子,半垂着头,正面看去彷佛一瓣白玉兰花。

  外面庭院里夏日长长,阳光白白凝凝的压在时间上头,没有人声物语,只一些小影儿俟机移一移方位,悄悄的不惊动这世界,就算远远传来的市嚣,也是另一个时间里的了。

  廊上薄薄的翻书声,加上厅里的骰子棋子声,显得分外沉静。他无端想到,骰子管数目,数目管棋子,它们其实并不控制任何一样东西。及瞟瞟眼前人,忽然惆怅起来。

  这时唐玉芝买东西刚回,远远看见爽然。先支使二黑子把东西拿进去,摆腰拧肩的进来:“哎呀,林先生可真是大忙人,怎地,又是来沈阳谈生意?”

  爽然忙起身,自己都觉得好笑,便岔开去:“伯母哪儿去来?”

  “没什么,算计着过两天要凉了,买点布料回来做衣裳。”

  “伯母要布料也不知会一声,我打抚顺带来给您不就得了。”

  玉芝悔道:“对呀!啧啧,您瞧我有多背晦,压根儿把你给忘了。林先生你也真是的,也不到正房那边吃茶唠嗑儿,来了就小静这儿待,你来了一百遭我也没见着你一遭儿,自然想你不起来了。”宁静知道话里有刺,忍不下住,驳道:“阿姨您这话可奇了,林先生来了您不是在午睡就是在别人家打牌打到节骨眼儿上,人家就是到正房可也没人招呼呀!”

  玉芝眸子里发怒,嘴上却笑道:“哼哼,说得是,真拿你没法儿。林先生好坐,失陪了。”

  爽然道:“不客气。有合适的布料,我留着给您送来了。”

  “那我先谢了。”说完掉头就走了。

  宁静瞪紧她,鼓腮道:“她这一张嘴,不是取笑人就是瞎编派,唯恐天下不乱。”

  爽然坐下道:“你何必牛(音谬)着她,待会儿见了脸长长的,多不好。”

  经这一场,两人都心意倦倦的。太阳金金淫淫,她去把书收进来,爽然一旁帮着,一一拣迭好往里搬,正把一部“红楼梦”搁在上头,却见书页间漏出一点白纸角,不由得好奇心起,顺手抽出,展了开来,上面写着两行小楷:“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发断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幸,犹问君归来。”

  他诧笑道:“啥玩儿?”

  宁静看见了,浑身一震,嗖的夺过来。

  他问道:“你写的?”

  他红了脸,冲口道:“可别乱扯。”

  他仍然傻着脸不得要领的问:“什么嫁与富贵?富贵是人呀?”

  宁静嗫嚅着说:“我不知道,练小楷随便抄的。”

  爽然遂不做声,把其余的书全搬进去,然后坐到台阶上,低着头,垂着眼,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好像在假寐,那个样子,叫宁静吃了好大一惊,从心里抖出来。他懂得的,他是懂得的,但他故意装蒜套她话儿,而他居然那么恶劣。实际上那里只有半阕词,虽然她为另一个人填的,然而她又何妨说是为他填的,为着一样的相思,为着一样的薄幸,为着他现在这个样子,使她悟到他是懂得的。

  她摇摇他的手肘:“表哥,晚了,你不用赶回抚顺去吗?”称呼他表哥已经有些日子了,不轻易出口,可是一叫即捡到便宜似的高兴,彷佛不费工夫便近了一程。

  爽然走后,二黑子来喊她吃饭,饭桌上她也没心思吃。竖着筷子痴痴的想整个下午的事。赵云涛当当的敲一只碟子道:“小静,你不是爱吃烧茄子吗?”

  宁静便懒懒的筷子尖夹点蒜头往口里送。

  玉芝留道:“小静这孩子就是洋性,动不动没胃口的。”随即转向赵云涛道:“我今儿可撞着那姓林的了,就是那个林宏烈的儿子,亏他是订了亲的人,黑家白日的往人家家里跑,自己不检点就罢了,竟搞到小静头上来。小静,我是不说心里不舒服,那做买卖的人,没一个不是调三窝四的,心眼儿里算计着你,口头上上却把你哄得帖帖服服。他那个样儿,我看了就别扭,吊儿郎当花胡哨儿的,女孩儿家脑筋简单,耳根子软,说啥信啥。别忘了他是订了亲的,将来传了出去,说我们家的姑娘和订了亲的男人勾勾搭搭,赵家的脸往哪儿搁!

  宁静冷冷的道:“我自己有分数,不劳阿姨操心。”

  玉芝吃两口焖土豆儿续道:“我是疼你,才搁着讨好话儿不讲;依我呢,你倒是早早和他断了,省得日后麻烦。”

  宁静气红了脸道:“阿姨,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这样数落他。论钱财,他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也还三顿安稳有余;论人才,他就真的是下作,也只我一个人担待,连累不了你。说到订了亲,也没谁立例说订了亲的人交不得朋友。”

  “唉!说来说去,还是姑娘家心眼儿实。啊!交朋友用得着狗颠屁股似的沈阳抚顺来回跑?撇开那个不谈,就算你们俩儿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不是那个看法儿。”

  “恐怕你自己不是那个看法儿。”

  玉芝叭哒一声撂下筷子,吼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我好心好意劝你,你不领情倒罢了,居然发起恶来,大姑娘家,胳膊肘子向外撅,偏帮外姓小子,也不害臊。”

  赵云涛皱眉道:“你别穷叫唤了好不好?”

  宁静早含了两眶子泪水,一撤身回到房里,并不如何哭,一颗一颗大大亮亮的泪珠儿往下掉,掉得干了,赵云涛拨帘进来道:“小静,别瞧你阿姨贼拉大声的,也有几分歪理儿,你若不信服,当耳旁风就是了,别恼伤了身体才好,嗯?”如此说完便走了。

  她额角抵着窗棂伫立好半天,站累了,炕上一歪又睁着眼发呆,右手漠漠抚着额上的窗棂印,不禁又淌下泪来。外面的灯光陆续都熄了,她试着睡,不成功,突然对这黑暗很不习惯,很陌生,好像它是她的恶梦,故意溜出她的脑袋魇她的。她一骨碌坐起,呆一呆,摸黑收拾了一个柳条包,欲买马上赶末班火车下抚顺,又担心夜里找不着牛车载她回三家子,便盘算着明儿起个早,瞒着众人去。

  赵家向来入秋下乡,但玉芝过不惯乡居生活,扶了正后,俨然令出如山,赵云涛亦奈何不了她,于是自去年始便没去过。

  宁静次日果然独个儿下乡了。到达抚顺,她一双脚落了地,真是难言的放心,彷佛每踩一步都感到爽然的心跳。在某一所房子里,他或在睡觉,或在漱口洗脸,而她和他踏在同一个市内。

  他们终于是在一起了。然而她仍得到三家子去。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原有房子,不过她一时却不愿与爽然太近。因前一晚没睡好,她坐在牛车上头壳儿一顿一顿的只管打瞌睡,离开抚顺煤烟呛呛的空气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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