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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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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的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的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的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的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 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访拜访你爹。” 宁静记得妈妈好像有那么一个表哥,发丧讯时联络不上,如今突然找来,微觉意外,当下一侧身:“里边儿请。” 赵云涛正在午睡,待他出来,客人都已正厅里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赵云涛愣一愣,“哟”一声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这么些年,哪儿发财去了?” “啐,发什么财?光着屁股去,光着屁股回来。” 两人嘻哈一番,赵云涛方省悟都还站着,便让了坐,这才注意到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令郎吧?” “对,我就这一个儿子,林爽然。” 宁静在一旁听了,心想这么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并,不由得暗暗得意,该她占上风了。 赵云涛亦介绍了宁静,宁静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却让他逮着,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宁静又不甘起来,打他一进门,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盛气凌人。她望望他,男孩子竟然有那样白的牙齿,这里看去,白得直响,那么的不收敛。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标致,要不是爽然自小儿订了亲,这门亲事倒真不赖。” 赵云涛呵呵笑起来,问道:“你儿子有多大岁数了?” “二十九啰!” “哦!那也该成家立室了。” 宁静一只食指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石纹勾划,心里蠢蠢一动,瞟瞟他,这样大的人了,笑得那么不懂事。 林宏烈开始述说他这几十年来的生涯。原来他在李家铺子虽有祖传的田产,但他生性浪荡,不喜死守,早已有心发展自己的事业。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门路,便在满洲国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认识赵云涛,是李茵蓉嫁到赵家时的事,其后赵云涛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来后的几年间有些往来,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绸缎生意,一待十几年。未免有点人老心倦,何况抗战胜利了,少不得惦念家乡,加上未来亲家频频来信催请,最后索性放弃生意,回到抚顺。乡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并不需他操心,他原来做的是苏杭绸缎,南方的关系还在,而且到底老本行做起来心顺手熟,便打算在抚顺开一个绸缎庄,由儿子经管。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不知富贵了多少商场战士,林宏烈却并非其中一个,他在岳家的绸缎生意中只占了小股,凭他那点本钱,要在抚顺另起炉灶,实在谈何容易。他正在四处打听另邀新股,也是天从人愿,他的一个旧相识,是华侨,叫熊柏年的,适巧因事到抚顺,让林宏烈遇上。熊柏年在沈阳上海都经营有中药行,可谓资本雄厚,林宏烈觉得他还可信任,一动念问,怂恿他参股,对方当初并不热衷,经林宏烈再三撺掇。方应允了,也是一番帮助朋友的意思。 熊柏年有中药行需要照料,不欲为绸缎庄分心,聘请外人又稍嫌冒险,他的一个侄儿自己有工作,大儿子在上海经营一间中药行,剩下一个小儿子帮他。而这小儿子对中药行本无甚兴趣,刚好把他调到绸缎庄去,做个心腹。他小时候和爽然一淘玩过,合作起来大约没问题,这般向林宏烈提出,他虽嫌这小儿子过于年轻,倒并不强烈反对,事情便定下了。 提及李茵蓉的亡故,众人唏嘘半晌,忽听得蹋蹋鞋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哪个笳呀?” 语音未绝,唐玉芝已扭得扭得出来了。宁静微一皱眉,掉头就走。林爽然趁这边第二轮介绍,目光一路尾随着她,只见她上了西厢外廊,弯腰拾起一本书,没翻几页,大门上有人敲门,她去开了,迎进一个清清瘦瘦穿衬衫毛衣西裤的短发女孩儿,和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子。两个女孩儿唧唧咕咕欣赏宁静的旗袍一番,边讲边笑,往这里指指张张。宁静的缎子旗袍在阳光下银灿银灿的,一褶褶都是波光水影。 他眼看她们入了西厢客厅,疏疏的传出些逗弄孩子的笑语声哄骗声,忽静忽闹。他听着听着,恍惚中觉得那里是极乐世界,他这儿则世俗了。忽又听得“啪”一声,大概碰跌了什么,小孩子“哇”一声大哭,林爽然彷佛就能看见她们慌忙哄孩子的狼狈相,笑起来。 宁静送了周蔷走,已是暮合时分,晚饭设在正房偏厅,待众人坐定,赵云涛吩咐老妈子江妈白干待客,于是都喝了点酒方起箸。赵云涛与林宏烈只顾着聊,互相敬酒,几乎没怎么吃。玉芝的儿子赵言善劈劈啪啪的扒饭,玉芝捶他一记,骂道:“死鬼!”却把一根筷子捶下地去了。她不好意思的歪歪嘴,转即笑口兮兮的反给林爽然添菜,爽然没吃几口,碗里都是各色的菜迭在一起,不由得有点反胃,只见宁静仅啖了两口酒,腮颊就红艳艳的,彷佛她的脸在哪儿停留过,那地方的空气便都染上红色,但她还是喝,呷一口挑点儿饭粒儿吃,倒使劲吃那红烧鸡,都拣些鸡膀子尖,啃得满子骨头,好像她吃得最多似的。 赵云涛劝林宏烈在赵家住几天再回抚顺,林宏烈马上答应了。打量着晚上到福康旅社把行李搬来。两人又商议明天如何消遣,江妈在一旁笑道:“老爷,明儿个天齐庙有庙会,您和林先生去凑凑热闹不是好?” 赵云涛屈指算算,道:“是呀!明儿是阴历四月十八……”说着踌躇起来,又道:“唉!俺们两把老骨头,跟人家去挤来做甚?不如还到西门帘去。这么着,小静,明儿你就陪你表哥逛庙会去好了。” 宁静低着头不搭理,只是一阵脸烫,心中有气,谁是他表妹来着?她妈妈才是他爸爸的表妹,她和他呀,不知隔个多少重,远得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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