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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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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知道又怎(读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你别跟我强。” “我没跟你僵。” 千重哀哀的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的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关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压下。直到苏联红军向东三省进发,当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点,见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老少都杀,尸首通通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满洲国所有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礡;而那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所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巴子,我可受够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隔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合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绣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的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的化不开去。她心中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的跌坐炕上。他对的国家战胜,她的国家就永不得抬头;她的国家战胜,他就要离去。这根本是无法两全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伤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彷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里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寻来,雪地远处有辟里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有石子跌在窗上,她兴奋的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的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凄凄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点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个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在东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的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的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的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攀上墙头,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彷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蹋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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