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停车暂借问 | 上页 下页


  元宵节过后,赵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宫、柳塘、黄寺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明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溶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江妈瞇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废院深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巷里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里一面小锣,当、当、当出天机来;卖小吃的彷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槌“的的笃笃”捶在捶麻石上,开了春,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迭迭。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触一触的推着摇车,东风无力;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把脸庞掩得很瘦很清臞。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的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喳的啦?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什么’人捉去勤劳奉待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想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的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账,踌躇一下还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便气促促的跑回家,砰砰砰的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虚飘间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的斜眼睨着尔珍,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伫立原地,乱成一气的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的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个冷颤,继续走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见她的。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头,仍然不顾一切的频抛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搜母亲的旧书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论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彷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宁静正在炕上绣枕套,是一幅喜鹊蹬梅图,和她炕头柜上的镜面图一个款式。她素来不好针黹刺绣之工,因这枕套是母亲生前绣下给她做嫁妆未完成的,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续绣下去。绯红缎面上已有一只喜鹊,第二只仅有一只鸟头,一只翅膀是她接绣的,功夫差远了,绣就要不耐烦,觉得自己毛脚鸡似的,正感丧气,忽然听得窗上“逼巴”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您。”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激灵灵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把她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陷害她。

  她软弱的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托起,唯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迭连声的说:“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是‘你么’?为什么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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