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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家底,玉芝自是及不上茵蓉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她跟一般姨奶奶一样,多上两分姿色伶俐。当初委曲求全,也是盼这一天,踏入赵家门,就什么都好办了。天下姨奶奶,哪个不是看钱财份上的?不过现在她倒不急;茵蓉看来命不长久,宁静迟早得出嫁,况且──三千宠爱在一身。

  茵蓉倒并不恨,就是怨,也只怨自己命薄而已。从嫁到赵家第一天起,她就立定主意守它一辈子的。如今只有宁静给她做伴儿,两人相对有时也无话可说,她会讲些童年的生活,私塾念书的情形,教宁静几首诗词,让宁静唱歌给她听。唱去了年轻,唱来了苍老。日子似尽还续。

  ***

  今天是宁静相亲的日子。

  宁静相亲,是姨奶奶暗中捅咕的,托娘家人保的媒。虽说不急,有宁静这口舌利巧、不买她帐的在,终是碍事。早早把宁静打发走了,也好一劳永逸。

  宁静肚里雪亮,可还是开开心心装扮起来。遇上合适的,她未尝不想嫁。这个家她是待够了,除了母亲,没有什么可眷恋的。然而怎么样方是合适呢?英俊?有钱?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胡乱想着,穿的是一件桃色碎花对开短衫,仍旧系黑直裙。外面风动树梢,宁静搘起窗户,低低哼着歌,对镜编辫子,心里还是乱乱的,手势不稳头发松了,只得重新再来,偏偏赵言善在窗外鬼头鬼脑的往里张望,她迎上前,小善兴奋的道:“姐,锁柱子家的梨花开了,喊我们去瞧。可以砍一枝回来呢!”

  虽则同父异母,两姊弟却处得不错。他知道她顶爱梨花。她盘算着,客人晌午才来,可以玩一早上,念头一动,不禁玩心大起,收拾收拾,便急急忙忙走了。

  晌午时分,客人如约到来,赵云涛陪他客厅里聊天。玉芝急得只是搓手在一旁团团转,红漆大门依然久久无动静。

  终于,大门处进来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样一大株,阳光下飞飞泛泛,彷佛一棵火树银花在那儿斥斥错错烧着。愈烧愈盛,愈烧愈近,葱绿叶中透点桃红,是宁静的花衬衫,也在斥斥错错烧着。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宁静两颊红赧赧的碎步过来,彷佛梨花还没有烧完,还在她腮上灼灼的烧。

  玉芝因笑道:“哎哟!小静哪儿去了,‘笳’早来了,等你老半天,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郭恒先生……哪,这是俺们小静。”

  宁静利利瞪她一眼,不做声,转即看那郭恒。是副朴素老实相,听说家里开当铺的,他帮着,没读过什么书,有两个钱儿就是了。二十好几了吧。宁静想。

  她打对面坐了,赵云涛宠宠的问:“干啥去了,玩得乌里嘛叉的回来?”

  “看梨花嘛!原先打量着早回来,锁柱子妈又弄馄饨俺们吃,不吃馋的上。”赵云涛哈哈笑起来,宁静也笑了。

  保媒的大娘笑道:“姑娘装袋烟吧!”

  玉芝也帮腔:“是呀!装袋烟吧!意思意思。”

  宁静噘着嘴不肯,与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新派,不讲究这些老套旧俗。

  赵云涛果然拍拍她道:“好,好,免了吧!免了吧!”他不怎么看得上这姓郭的。

  玉芝碰了一个钉子,有点不甘,又撺掇两人出去吃顿饭。宁静倒爽快,站起来就走。下馆子自然男的请客,她就敲他一杠。

  两人逛着最旺的中街,宁静习惯的把辫子卷着玩,循着方砖子走,一步踩一格,一步踩一格。

  郭恒长得高,高得过分,以致肩胛向前伛着。腿长长的,怎么慢还在宁静前头。

  宁静说:“你真高,像我家的衣帽架。”

  他中指顶顶鼻梁上的眼镜框,有点茫然的望着她笑了笑,疏疏的齿缝尽汲着唾沫。对于这女孩,他有一份莫名的爱慕,然而总觉得很远,终是无法近得。

  两人在“独一处”吃着酱肘子肉。宁静吃东西的节奏极好,不太快也不太慢。东北男孩多半是快的,不过此刻郭恒很收敛。

  他道:“赵小姐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宁静眼珠斜一斜,道:“跟你一样,做买卖!”

  “哦!”郭恒显然很惊愕。她父亲明明是地主。

  “嗯,做买卖。”她点点头,肯定的,再加以解释:“我是专相亲的,每相一个,阿姨付我两分钱,已经攒了好几十分了。”

  郭恒决定不了该如何反应,干干的道:“你真会说笑。”最后是埋首吃东西,战战兢兢的夹粉皮,因怕醋汁酱油四下乱溅,头俯得低低的,整个分头搁在宁静面前,刷白的一条分界线,白得青,像反差极强的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给人一种戏谑的生硬的感觉。

  出来时春风习习,吹得“独一处”门前的幌子舞姿热烈。幌子是纸做的一个圆环,下面许许多多半寸宽的纸穗子,在风里牵扯个没完,牵扯中拂过一个绯衣女子。本来宁静也不会注意到,是因为她穿的衣服:浅红的时兴洋衫,圆领、束腰,同色薄绸西装外套,又宽边戴花小圆帽。上下唇各涂一小截儿二红(口红),是洋派的一点稚嫩的喜悦。再看她身旁的男孩,却是那天躲警报……宁静不禁一怔。那男孩亦觉察她了。大概飞舞的纸穗子把她的脸挡着点,男孩变个角度看,是她了,是她了,那神情说,但也没怎的。宁静朝反方面走,再回头里孩已经远了,西装衣角和纸穗一样,翩翩甚欢。

  交了八月,香瓜都纷纷上市。有羊角蜜、虎皮脆、芝麻酥、顶心白、三白、红籽白瓤、喇嘛黄、谢花甜,由走火车的从抚顺乡下或市郊运来。

  宁静有吃瓜癖,逢香瓜节候总撑得饭都不吃。这天她约了张尔珍去看周蔷,也是买两个羊角蜜,她最爱的。两人又跑到中街稻香村,合买一个果子匣,宁静另买一大包葱花缸炉,这才到周蔷家。看得张尔珍牙痒痒的。

  宁静与周蔷是小学起一淘玩大的,要好得亲姊妹般。周蔷怀孕后,宁静几次三番去看她,几次三番捎东西。第一次还打家里偷一袋白米。这时已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人强增“出荷”数量,一般下等人家不用说白米,连高粱米亦不易求,便普遍吃起日本人发明的橡子面,委实难以下咽。宁静这等大户人家,在乡下置有大亩田,不怎么受影响。但米梁必经两道关卡辛苦运来,颇不易为,这样平白偷去一袋,让家人知道了,不免麻烦。因此只偷过一次。

  周蔷家是大杂院,小弄堂拐出去,便是一片红砖平房杂杂沓沓。两人来熟了,径自进去,窗口里看见周蔷与她婆婆在劈包米。周蔷很纤瘦,留一头黑黑直直的短发,仰脖子劈包米时柔柔披泻下来。她朝宁静笑笑,阳光里真是灿烂。

  周蔷家的格局,院子和房子没有直通的门,院子出来得从正门进,所以周蔷进来时,倒像才到,宁静觉得新鲜,拉着她唧唧咕咕,拉着她直讲话。

  周蔷看见她们带来的大包小包,道:“呀!够呛,又是大包小包的,也不怕折腾的上,下回再不空手来,要不许你来串门子了。”

  “周蔷你休想!”张尔珍插嘴说:“小静是喜欢的为他倾家荡产,不喜欢的要他倾家荡产。”

  三人皆笑起来。

  周蔷穿松松挺挺的宝蓝阴丹士林布旗袍,微隆的肚子看不出来,宁静硬要看,抢着把旗袍抿在她腹上,果然露出圆圆的肚子,两人指指点点又笑做一堆。

  周蔷道:“我给你们掰香瓜吃。”

  宁静道:“咱们不吃,给你和小宋的。”小宋是周蔷的朝鲜丈夫,邮局里做事,上班去了。

  周蔷笑道:“他呀,他才不吃呢!”便拿一个大的,拇食二指弹一弹,说:“什么破玩儿,登老硬,谁挑的?你挑的?还是尔珍?要我买都是挑小的,买不好省得个个都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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