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停车暂借问 | 上页 下页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这么一双眼睛瞅着她,黑森森,幽粼粼的,瞅着她的乌油油的麻花大辫,单单一条,斜搭胸前,像一匹正在歇息吃草的马的尾巴,松松的,闲闲的。一字眉是楷书一捺,颜真卿体。两颗单眼皮清水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是重重帘幕。鼻梁骨稍稍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脸型却是柔和的,小小坠坠的下颏,彷佛一只火候极到极肉头的蒸饺。她着一件元宝领一字襟半袖白布衫,系黑布直裙,白袜套,黑布锅巴底鞋,素净似一幅水墨画,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是山,叫人单纯得不想别的,单想东北一家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约有两顿饭光景,警报便以一种低沉龙钟的腔调响起,各人舒一口气,陆续步出防空洞,做各人的事去了。宁静一出洞口,那年轻人迎上前,鞠躬道:“小姐,对不起,刚才儿把你撞跌了。”

  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她想。

  这当儿张尔珍才出来,几步外等她。

  “没事儿。”她笑道。

  “真的没事儿。”她见青年人不放心,强调一句,便离开他与张尔珍一道走了。走走把大辫子甩到背后。头一偏,那么一甩,很挑衅的。

  ***

  家里还有一点儿劫后余悸的气氛,想是才躲过警报的关系,她家的防空洞就在后院挖的。宁静遥遥望见正厅里姨奶奶在喝茶,一口一口呷着,旁边二黑子给她搧扇子,其实天气根本不热,约是受惊的缘故。宁静原想直接回房里去,但既然看见了,不好就走,只得上正厅喊声“阿姨”。

  姨奶奶微微笑了笑道:“你倒早,才刚儿躲警报我还张罗找你呢!”

  宁静胡乱做个表情算是答复,在红木镶大理石圆桌边坐了。姨奶奶又搭讪两句闲话,宁静始终是淡淡的。不一会儿,江妈端早饭来。一碗稀饭,一碟白果(鸡蛋),一碟西红柿,一碟卤咸菜,白红绿的,看上去清凉悦目。要给宁静加碗筷时,宁静推说不必,问姨奶奶道:“爸爸呢?”

  姨奶奶亦不知,问二黑子,二黑子道:“老爷一早提着鸟笼到西门帘儿去了。”

  “唉!反正也是成天绕哪儿跑,家里啥地方不周到了?”姨奶奶这么唠叨着,低头嗤溜嗤溜的喝粥。

  宁静注意到那“也是”,分明包括她在内,很不服气的道:“待着也是待着,我又不是三寸金莲不出闺门,坐多了,老得快。”

  姨奶奶唐玉芝来自守旧的家庭,缠过脚,虽然放了,仍旧不大点儿。她罩一袭宝蓝绣字福绸旗袍,一个个“寿”字困在一框框圆圈里,整个的也是一轴裱得直挺的仿古百寿图。她的整张脸也是一个“寿”字,长而复杂,充满横纹,有些本质上的喜气,可惜过时了,变成滑稽。

  厅里只有玉芝窸窸窣窣的喝粥声,像有人在墙上凿个洞吸着这厅里的空气。宁静本想回房,但此刻离去,倒彷佛跟玉芝赌气似的,便多坐一会,把辫子挪到前面来卷着撩着,红头绳上有岔出去的绒须须,便把它们捻成一股股的。

  玉芝耐心的挑咸菜叶吃,鼻翅已沁出点点汗珠。宁静不由得想起母亲汗盛,这么一碗稀饭,够叫她汗水淋漓的了。以前跟爷爷一块住,一顿饭只敢吃半饱,怕饱足了满头大汗的失礼于人,不似姨奶奶不过珍珠般的一小串,是白牡丹上的滚滚肥露,福禄无疆。

  玉芝搁下碗筷,用手绢儿揩揩汗,接过二黑子的扇子自己搧。忽然想起什么,浮眼皮瞌睡似的颤颤巍巍,上下把宁静打量一过,来者不善的笑道:“小静今年十八岁了吧!”

  宁静见问得奇,蹙眉道:“喳的啦?”

  “不小了嘛!是大姑娘了!”玉芝干笑着说,小动作般的摇扇,不起风的。

  “小是不小了,没有你大就是了。”她虽出口狡猾,心里可有点儿紧张,忘形的一味捻着绒须须,用劲一猛,竟把绳结抽解了,忙用手捏紧辫梢,正好借故回房梳头。多半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八,对某些问题总特别敏感,容易产生联想,甚至幻想。

  宁静梳好头,即到母亲处。母亲房里终年是桑榆晚景的凄恻,傍晚残阳落在檐前,是回光返照。老佣永庆嫂朝夕在此照料,一切干净,倒像在与死者沐浴更衣。

  她进去时母亲醒着,呆呆的半躺在床上,见她进来,似乎十分高兴,拍拍炕沿喊她坐。

  她看见一排窗户闭得严严的,便过去开窗。一面道:“怎么永庆嫂也不开窗,多闷的上!”

  “我叫她甭开的,害怕着凉。”

  宁静坐到母亲炕边,膝头倒又痛起来,才想起回来这么久还没有察看过。

  母亲枕边搁一个小铁罐,让她吐痰方便的,此刻罐底胶着两口痰,带点儿血丝,像她的黄铜色的脸。宁静不由得一阵心酸。

  “小静你说我这病能好吗?”母亲隔些时日总要问的。

  “能好的,好好养息,怎不能好呢?”

  母亲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不了啰!”

  宁静正感到窘,一股药味推门而进,是永庆嫂捧药来了,放在通风处凉快。见到宁静,就唧唧哝哝叨咕早上的事,三奶奶怎么不愿起来躲警报,怎么要她自己走,她怎么放不下,只得拉上帘子守在屋里,还没炸呢倒差点儿给吓死了……

  一阵过堂风,把一边没钩牢的帐幔子吹落了,大红缎的帐幔荡到宁静面前,母亲的脸深深嵌在幔影里,头发乱披着,颧骨高高的,如骆驼峰。朝她笑时竟含着慈悲安详,像远远云端的一尊佛,很远很远的。

  “妈,我给您篦头。”她说。

  随即把篦子絮上棉花,脱了鞋,就爬到床上紧靠墙那边,兴致很好的替母亲篦着。因是跪坐的姿势,膝头的痛又在作祟。

  母亲终日缠绵病榻,绝少出门,因此篦子上的棉花不怎么见黑,只是头发又干又脆,一篦下去掉得满床都是。宁静马上收了手劲儿,仅让篦子在母亲发上轻轻滑,轻轻滑。

  “你以后没事儿就别常来吧!”母亲道。

  “我不怕传染。”

  母亲不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

  李茵蓉嫁到赵家也有三十年了。当初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肩花桥把她从李家铺子抬到三家子,从此是生做赵家妇,死做赵家鬼了。可是赵云涛受的是洋教育,崇尚自由恋爱。加上李茵蓉愣愣板板,无一点少女娇媚之处,赵云涛更为不喜,新媳妇过门不久,他便远赴上海复旦大学攻读了。夫妻一别十二年。待赵云涛回来,李茵蓉已三十冒头,这才有了宁静。多年后,赵云涛在外面养了小公馆,多了一个家,经常彻夜不归。三年前茵蓉得了肺病,云涛嫌病人琐务繁多,抓住机会,叫茵蓉搬到西厢,然后把玉芝接回来当姨奶奶,还带着八岁的小儿子赵言善。理由是病人不宜劳神,暂由玉芝当家。可是当家权一旦落入他人手,又哪里能追得回来呢?玉芝既入了赵家门,又哪里能再走出去呢?茵蓉生性容忍,懒得争这闲气,干脆退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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