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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两手按着桌沿,单单左腿用劲儿,右脚尖点在左腿后摇呀摇,鬼鬼的朝她笑。

  周蔷瞪瞪她道:“又有啥点子?贼坏!”

  宁静摆摆脑袋学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周蔷皱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气的追打她。宁静轻巧的避着,一手抄起那比较小的香瓜,塞给周蔷道:“哪!这准是面瓜,错不了,一定挺面挺面的。”

  周蔷用手把香瓜抹(读妈)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划破瓜皮,两手一捏,把瓜掰开,然后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儿,给宁静一块,转头却不见尔珍,原来她自个儿跑到院子里帮着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是老大,她是老么,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彷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当当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畴,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功能创业的,该推老三,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他有相当的商业头脑,却是无有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老五,没有不翘起大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隋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只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刀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读货)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宁静在里面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是蛮方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场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刺扑刺的振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不到郊外设计捕物。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云涛因为地位关系,满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一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筵宴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须影发光中看见一双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凭空起个大泡,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她记得玉芝于这上挺爽快,照还九十度鞠躬,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古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也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若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楂子,然后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彷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彷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象话,便尽量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篇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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