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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他见辰光不早,花园里树梢上的蝉声吱吱地叫,仿佛告诉他客人快来了。他不能再和她扯皮下去,要寻找一条脱身的道路,既能满足朱瑞芳和她这位宝贝内侄,又不伤害自己。他冷静地想了想,今天不应付她一下是过不了关的,轻轻叹息一声,说:“不是我不肯讲,我是考虑他的处境,也考虑我现在的地位,万一出了事,对他对我都不利,对你也不利。他们母子俩蹲在乡下,地主的罪不好受,希望有个出头之日,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样好了,我告诉你,你私下告诉他,可别提是我说的,叫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

  “你好好给我商量,我哪桩事不依你?我一定叫筱堂不说出去”她只要打听出那边的消息,是徐义德亲自对筱堂说,还是她说,都没有关系。她脸上漾开了笑纹,亲热地说,“上海滩是个大码头,往来的人很多,你又是工商界的红人,一定听到不少那边消息。”

  “听倒是听到一点,”徐义德说到这里向屋子四周望了望,发现房门给风吹开了。他肥厚的手指着房门。她会意地过去把门关紧了,回来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低声说下去,“广东、湖南一带,常常有那边的飞机来散传单,有的地方还投下粮食……”

  “传单上怎么说?”她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焦急地问。

  “听说传单上讲,要大家团结起来,对付共产党,那边很关心大陆上的同胞,特别是老蒋,无时不想念大陆上的同胞,要大家安心等待。那边积极训练队伍,准备反攻大陆……”

  徐义德说到后来声音更低。她心里充满了喜悦,压低嗓子问:“上海来过吗?”

  “上海?过去来过,”徐义德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一提,哦,想起来了,不久以前也来过,那边对大陆的情形好像也晓得一些,传单上说,很同情我们资本家在‘五反’中吃的苦头,还号召史步云、潘信诚和马慕韩这些巨头到那边去哩!”

  “他们去吗?”她急着问。

  “他们——”徐义德摇摇头,说,“不会去的。”

  “为啥?”

  徐义德紧对着朱瑞芳的耳朵,小声地说:“解放初期,大家以为共产党占不长,蒋光头八月中秋要回来吃月饼,现在好几个中秋节过去了,也没点影子。共产党在朝鲜和美国佬打起来,大家以为共产党这下不行了,可是一直顶到现在,还打了胜仗哩。”

  “那边还有希望吗?”

  “这就很难说了。有人讲,有希望,因为有美国做后台老板,反攻大陆只是时间问题;也有人讲,解放了好几年都没有动静,大概没有希望了。”

  “你看呢?”

  “希望不大。”他摇摇头。

  “美国还帮助那边吗?”她对那边寄托很大的希望,巴不得蒋光头早点回来,好给哥哥报仇。

  “帮还是帮的,美国第七舰队就驻在那边,所以共产党到现在还没有解放台湾。”

  “我也看到这一点,”她平时非常关心台湾方面的新闻,不解地说,“他们为啥不动手呢?”

  “谁晓得!”徐义德把肩膀一耸。

  “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打起来吗?”

  “更难说了……”

  他有意看了看表,催问朱瑞芳:“我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你了。你们该走了吧,时间不早了。”

  “好的。”她指着他的腮巴子,关怀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你请客的。”

  徐义德讲了这些私房话,怕走漏出去,于自己不利,又补充了两句:“我谈的这些,都是市面上的谣言,有些事体谁也闹不清是真是假。你告诉筱堂千万别对旁人谈起,不然追查起来,谁也吃不消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

  “客人快来了,我得去准备一下。”

  徐义德走后,朱瑞芳下楼带着朱筱堂和徐守仁上朱延年家去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徐义德换了一件乳白色的府绸香港衫,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刚一跨进客厅,一片嘁嘁喳喳的人声迎面扑来,他惊奇地向人声方向望去:阳台那边已坐了五六个人。他生怕潘信诚和马慕韩到了,三步并做两步,推开绿色的纱门,迈出一步去看:幸好这两位还没有来,他对冯永祥说:“阿永,这么早就来了,还差半个钟点哩!”

  “早点来,好准备准备。我是半个东道主,客人不满意的话,我也有责任哩。”

  “那倒是的,”徐义德的眼光扫到唐仲笙身上,惊奇地说,“仲笙兄,你也早来了。”

  “这是阿永的命令,要我早点来,有客人好招呼招呼。德公和阿永请客,我能迟到吗?”

  “多谢你抬举。”

  “以后有好处,德公别把小弟忘记了,我就感恩不尽了。”唐仲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仙鹤牌香烟,抽出一支敬给徐义德。

  徐义德接过烟来,对这种烟没有兴趣,没有抽,只是说:“不管办啥事体,啥辰光也不会忘记智多星的。”

  “承照顾,非常感谢。”他划了根火柴,巴结地给徐义德点烟。

  徐义德看了看那支烟,说:“名牌货,我晓得,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

  “这回不同,是加料的。”

  徐义德勉强抽了一口,仍然感到有些呛嗓子,又不好当唐仲笙的面扔掉,那支烟成了一个负担,只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做出要抽的姿势。冯永祥听到“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这句话,感慨万端,叹了一口气说:“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延年兄头一回参加我们聚餐的事,我也抽过刚出笼的仙鹤牌。现在大家烟消云散,那种盛况再也没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在这里请客了。”

  梅佐贤来的更早,他一直站在林宛芝和江菊霞旁边,没有开口,见冯永祥谈到聚餐会,他以当事人的身份,非常惋惜地说:“永祥兄说的真对!有个聚餐会,十分方便,大家到日期就可以碰头,也不用到处张罗。”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其实,照我个人看,工商界朋友在一道吃吃饭,有啥了不起,为啥不继续举行呢?”

  梅佐贤这番话正合徐义德的心意,但徐义德不马上表示态度,要先听一听别人的意见,特别是冯永祥的。他对工商界人士的脉搏很熟悉,对党政首长的意图也比别人清楚。他说要搞聚餐会,那就大体差不多了。否则,就是自己提出来,也是白费心机。冯永祥没有开口,唐仲笙摇摇头,说:“聚餐会不是不可以举行,坏就坏在重庆星四聚餐会上,不是他们利用它向政府进攻,我们星二聚餐会也不会自动结束。‘五反’刚过去没有多久,现在恢复聚餐会不是时机,就是有人出来号召,我看,有些人会有顾虑。”

  梅佐贤提出了异议:“那倒不一定,只要永祥兄出来一号召,你说,哪个不愿意参加?”

  他的话说得冯永祥心上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动,怪痒痒的。唐仲笙的嘴给这几句话堵住了,他不好压低冯永祥在工商界号召的作用,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见解。他眉头一扬,顿时计上心来,微笑地说:“阿永出来号召,当然没有问题,我首先就报名参加。问题不在这个地方。问题在于阿永不到时机成熟,他决不轻易出山的。”

  冯永祥看唐仲笙站在大红漆皮靠背椅子旁边,虽然比梅佐贤矮半个头,可是这一番话却比梅佐贤高明得多了。他俨然摆出工商界巨头的架势,庄重地说:“仲笙兄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机。”

  “要过一阵,看看苗头再说。”

  这是徐义德的声音。梅佐贤心里想:总经理私下给他说,不是希望恢复聚餐会吗?怎么调门忽然变了呢?他真摸不透总经理的心思。冯永祥给唐仲笙一捧,非常得意。他要林宛芝晓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高了。他转过身去,看看他右侧面的林宛芝。林宛芝低着头,不知道听见没有。他的眼光不巧碰到江菊霞的眼光,不好马上躲开,装出是找她的神情,说:“江大姐,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看宛芝的旗袍料子,这颜色真好!”

  冯永祥乘机会毫无顾忌地望着林宛芝,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旗袍,里面是雪白绸子衬裙,领口那儿别了一只翡翠的别针,配上那旗袍颜色,十分引人注目。她那头乌黑头发用一个金黄的圈子套起,闪闪发光,头发翘得高高的。这是夏天流行的马尾式。大家给江菊霞一说,眼光也朝林宛芝身上看。林宛芝抬起头来,发觉大家的眼光,她转过脸去,谦虚地对江菊霞说:“江大姐才会选料子哩,我这件旗袍还是早两年做的,一直没有穿,今天热的闷人,才拿出来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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