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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她在内侄面前夸下海口。从第二天起,她就暗暗观察徐义德的行踪,寻找有利的机会,好向徐义德再提起这件事。她知道今天晚上徐义德要在家里请工商界大亨们吃饭,希望她带朱筱堂和徐守仁去看马丽琳,表面上是为了关怀朱延年和马丽琳,实际上是调虎离山,好让林宛芝出面招待客人,也怕工商界朋友们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地主的儿子。

  要在平时,朱瑞芳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今天,她要抓住徐义德的把柄,很快就答应下来了。她叫徐守仁陪朱筱堂在楼下白相,等候她的消息。她亲自和徐义德开谈判,要他答应把那边的消息告诉朱筱堂,然后再把朱筱堂叫上楼一起谈,免得又谈僵了。她威逼徐义德透露一些那边的消息。他却老练地闪开她的攻势,反而向她进攻,振振有词地说:“我不了解,怎么说呢?这不是逼尼姑上轿,有意叫人为难吗?”

  她给反问得没有话说,可是她答应朱筱堂打听,不能一点名堂也谈不出来。但徐义德这边的门依然关得很紧。她不知道再怎么问是好。她正在为难,老王敲门了。徐守仁和朱筱堂在楼下白相得有点不耐烦,看看时间不早,急着要去看马丽琳,又不愿亲自上楼打听,就叫老王来问。朱瑞芳一见老王,就知道来意,暗示地说,要他们在下面再等一会。老王识相地退出他的卧房,在外边把门带上,然后从钥匙眼里向里面窥望,见他们两位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像是开谈判。他生怕给主人发觉,神秘地悄悄下了楼。

  林宛芝站在客厅里,面对着墙壁镜框里的齐白石的墨虾,低声练习宝莲灯里那段二簧慢板:“站立在屏风外侧耳细听……”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仔细回味冯永祥所讲的:二簧慢板的声调,比西皮还要耐人寻味些,个个字都要使腔,要费好多时间,唱时不能性急……她觉得冯永祥真了不起,啥都懂,连京戏也唱得这么好,还会讲出一番行家的话。她在活蹦活跳的墨虾里隐隐约约看到冯永祥嬉皮笑脸的影子,竟没有发觉老王在一旁注视她。

  老王听她唱一段忽然不唱了,轻轻地离开,连忙去泡了一杯浓茶,送到客厅来。快走到客厅,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谛听里面的动静。客厅里传出李盛藻和雪艳琴唱的宝莲灯:“他父子因何故大放悲声……”雪艳琴唱一句,林宛芝跟着也唱一句,等到唱片完了,老王把那杯浓茶送到她面前:“唱累了吧,喝点茶,润润嗓子……”

  “京剧这玩意确是迷人,”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说,“你看,雪艳琴唱的多好,特别是那段二簧慢板,个个字都使腔,比西皮声调够味的多了,你说是不是?”

  老王对京剧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他谈起来却充满了浓厚的兴趣:“那当然,我一听京剧就舍不得走开。你最近唱的比从前好的多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听了他的话心里又舒服又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不,我还差的远哩,这段二簧慢板真难唱。”

  “照我听来,非常好,和雪艳琴唱的差不多了。”

  “怎么能和她比呢?”

  “你要求太高了,就凭你刚才唱的那段,我看,就可以灌片子哪。”

  “那可要笑死人了。”她望着窗外,阳台那边摆好了两张桌子,十几张椅子,一色大红的,给绿茵茵的草地一衬,越发显得耀眼。她问,“饭菜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怎么老爷还不下来?”

  老王把声音放低,露出机密的神情,伸出两个手指,说:“在楼上和她谈话哩!”

  “早不谈晚不谈,偏偏要在请客的辰光谈?”

  “好像谈重要的事体……”

  “重要的事体?”她暗自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系。

  “谈啥,”老王见她有些紧张,怕自己卷到是非涡里,慌忙声明,“我不晓得。”

  “你催他一下,别忘记待会有客人来。”她望着身上那件天蓝色的麻纱旗袍,觉得颜色深了一点,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还要换衣服去哩。”

  老王闪在一旁,让她走出客厅。他收拾好客厅,把她没有喝完的那杯浓茶端走,接着上楼,轻轻敲了一下二太太卧房的门。徐义德开了门,老王站在门外把头伸进去,低声地问:“总经理,一会客人就要来了,要不要先下楼去看看?”

  徐义德给朱瑞芳纠缠得脱不了身,刚才老王来敲门,失去了一个机会,这次见了老王,连忙答腔道:“哎哟,真的不早了,我要下去看看。”

  他把门完全打开,想趁势走出去,但怕朱瑞芳当老王的面发火,使他下不了台。他暗中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横眉瞪眼,满脸怒容,紧紧闭着两只薄薄的紫红的嘴唇,一言不发。那神情好像说:你敢走一步试试!徐义德装做不曾看见,放下笑脸,缓和紧张的空气,对老王说:“我还有点事体,你先下去。”

  老王慌忙退走,在甬道上伸了一伸舌头,庆幸自己没有挨骂。

  朱瑞芳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指着沙发,对徐义德说:“老实告诉你,今天不把那边的情形告诉筱堂,你别想走出我的房门。”

  “今天晚上我打算睡在这里。”他忍不住顶了一句。

  “真的?”

  “当然不是假的。”他沉住气。

  “我陪你。”她进一步威胁道,“丽琳那里今天索兴不去了!”

  “去不去,由你。”

  “我决定不去了。”

  “你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你不去,你失信。”

  “这不关你的事。”

  “筱堂到上海来好几天了,不上延年家里去,说的过去吗?”

  “那你陪他们去好了。”

  “我今天晚上要请客。”

  “我代你招呼。”

  “还要商量事体……”

  “告诉我,我和他们谈。”

  “你,你……”他见她紧紧相逼,一步也不放松,有点忍耐不住了。

  “我不是徐家的人?”

  “谁说你不是的?”

  “为啥我不能谈?”

  “这是正经事体啊!”

  “正经事体,我也可以谈。”

  “不行。”

  “那么,请客改一天。我告诉老刘,客人来了,都请他们回去!”她站了起来,准备出去。

  徐义德心里想,万一她真的通知老刘,把客人都赶走,他今后在工商界就别想混了。他不能丢这个脸!他不能坍这个台!他不能出这个丑!这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但是告诉朱筱堂一些那边情形,如果传出去,是徐义德讲的,牵连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他不能答应!他不能泄露!他不能冒险。特别是“五反”以后,他更要谨慎小心。这也是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现在朱瑞芳卡住他的脖子,要他现在就要选择一条道路,二者必居其一,不容犹豫。他两条路都不愿意走。但又不能不走!她就站在他前面,稍一迟缓,她便要下楼去了,事情如果发生了,挽回就难了。他立刻先把她挡住,咽下这口气,勉强堆上笑容说:“办事别那么鲁莽,考虑后果没有?”他指着沙发说,“坐下来,慢慢谈。”

  “啥后果,改天请客不是一样吗?”她勉强坐了下来。

  “我以后要不要在工商界混了?”

  “谁不要你混?”

  “你这样做,得罪了客人,我能混下去吗?我混不下去,对你有啥好处?”

  “你为啥不肯和筱堂谈谈呢?”

  “这些事哪能随便谈?亏你还是个聪明人哩!”

  “筱堂也不是外人,告诉他有啥关系?”

  “筱堂当然不是外人,可是你晓得,他是地主的儿子,现在管制劳动。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定会有人监视,他听到了一些消息,走漏出去,追查起来,谁担起这个风险?”

  “我要他不要对旁人说好了。”

  “没那么简单。”

  “有多复杂?”她听他口气还是不肯说,尽掉花枪,马上眉毛一竖,瞪他一眼,气生生地说,“不管简单不简单,今天你不和筱堂谈,你别想请客。”

  她威胁地又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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