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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徐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第一学期考试不及格,第二学期缺席过多,成绩仍旧很坏,给院方开除了。他在香港九龙荡来荡去考不上一个像样的学校,美国电影倒是看了不少,美国料子的衣服也做了不少,浅水湾、香港仔和青山也玩腻了,只是手头开始有点紧,书也没地方读,英文更不必提了,没有丝毫的进步。这样白相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对香港不满,想起了上海。他写信给父亲,要求回来读书。被开除的事情一字不提,他尽可能瞒着父亲和家里的人。

  徐义德许久要不到成绩单看,担心他在香港不大容易学的好,同时又怕他自己径自去美国而不去英国,另外一方面亲眼见到共产党在上海对民族资产阶级并不如解放前谣传的那样可怕,而是采取缓和的稳健的办法,觉得让徐守仁回来,熟悉熟悉业务,对自己也会有些帮助。他写信叫他回来。徐守仁回来没几天,就碰上林宛芝的三十大寿。

  他和吴兰珍走到花圃前面的那一片草地上,那边摆着一张康乐球的台子。这台子原来放在小客厅里的,因为今天客人多,腾空地方,就移到外边来了。有几个人还在打,一会打完了,有意走开,让徐守仁和吴兰珍打。吴兰珍很熟练地把红的绿的木圈圈间隔地摆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四角洞口的上面各放了红圈圈和绿圈圈。两个人开始打了。徐守仁生怕自己输,他抢着要先打。吴兰珍在年龄上是他的妹妹,在举止与态度上都像是他的姊姊,在学问上差的更远:徐守仁中学还没有毕业,而吴兰珍已经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二年级的高材生了。她毫不争先,谦让地说:“你刚从香港回来,当然让你一步,你先打吧。”

  徐守仁没有对准,打了一个空枪。吴兰珍拿起杆子,弯着腰对准洞口,接连打了两个下去。徐守仁站在旁边看得眼红,他有点忍不住了,踮着脚尖,轻轻绕到吴兰珍的背后。她正要打,他有意对她的杆子一碰,打歪了,没有落洞。她歪过头来看他一眼,说:“看你,打康乐球也是这么调皮!”

  可是她并不生气。他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拿着杆子去打了。这次打进去了一个。当吴兰珍打的绿圈圈只剩下洞口上面两个,徐守仁紧张了。吴兰珍拿着杆子对洞口上面的一个绿圈圈说:“守仁,我打反动派给你看。”

  徐守仁目不转睛地望着“台湾”。啪的一声,被叫做反动派的那个绿圈圈掉到洞口里去了。徐守仁眼看着自己要失败了,他把康乐球的台子一推,放下杆子,说:“别打了。”

  “你输了。”吴兰珍涨红了脸说。

  “现在还说不上谁赢谁输,算和了吧。”

  “你赖皮啊。”吴兰珍指着他的面孔说。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去。”

  “好吧好吧,让你一盘。”吴兰珍并不在乎这一点小输赢,慷慨地答应了他。她看看天色还早,日头不过才偏西,便说,“还不到开饭的辰光,吃啥物事?”

  “到楼上去,娘那里准有东西吃。”

  “去看看她们也好。”

  徐守仁领着吴兰珍从走廊里走进客厅。

  三开间的大客厅里挤满了男男女女,乱哄哄地嚷成一团,各自形成了几个中心,东客厅里,大半是工商界的来宾,徐守仁认识的很少,就是少数认识的人。他也懒得一个一个去打招呼。吴兰珍更不消说,她低着头,装着没有看见那些人,尾随着徐守仁走到中间的那个客厅。这间客厅完全改变了往日的面貌。当中挂的是史步云送的一幅大红寿幛,上面贴着一个金晃晃的大“寿”字。紧靠着这幅寿幛的左边有另一幅寿幛,上面有四个耀眼的金字:“宝婺星辉”,下款是“潘信诚敬祝”。

  靠这幅寿幛的右首是马慕韩送的一幅向王母恭贺的寿桃图。上沿八仙桌当中的一个寿星银盾,是冯永祥拜贺的。八仙桌前面挂的是绣着彩凤的大红缎子桌围,桌子上点着一对寿烛,熊熊的火头兴高采烈地跳跃着。中间客厅两边一直伸延到东西客厅墙壁上悬挂的是沪江纱厂梅佐贤他们送的寿幛寿匾。这三间客厅闪耀着一片刺目的红光,红光上面泛滥着各式各样的金字,当中最多最注目的是寿字。徐守仁看到这许多客人和那许多的礼物,他深深感到今天父亲在上海工商界显赫的地位,他自己也仿佛沾到一份光荣。

  谁不知道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爱子哩。本来急于要上楼去吃东西,现在脚步放慢了,而且挺起了胸脯,东张西望,生怕人看不见他。可是中间的客厅是客人进出口的要道,那里墙上挂了一个鹦鹉,它像是个司仪似的,一见有人来,就张开嘴,饶舌地叫:“客人来哉,客人来哉。”许多客人从外边走进来,立刻被林宛芝、徐义德迎接过去,客人拱拱手说:“恭喜,恭喜。”特地来给你拜寿。”

  大家并没有注意徐守仁站在那里等着和他们打招呼哩。虽然没人上来和他打招呼,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站在那里望来望去。他看到潘信诚送的那幅寿幛上面的四个字,好奇地指着寿幛,问吴兰珍:“这是啥意思?”

  吴兰珍一走进客厅,看到那热烘烘的场面,她就从心里反感;看到那许多的礼物,更不满意了。她认为这是浪费,这是庸俗,这是一种不能容忍的旧社会的坏习惯的残余。更可恶的是,这个热闹的场面是姨父为林宛芝布置的,想起姨妈到徐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心中愤愤不平。她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到楼上找一间安静的房间去看一本《青年的修养》或者是《青年团的任务》这一类的书,那比在客厅里停留或者和那些客人周旋有意义得多。因为等徐守仁,她就厌恶地站在那里,像是发痴一般。听到徐守仁问她“宝婺星辉”四个字的意思,她不耐烦地说:“还不是说女人过生日,祝寿,有啥意思。”她拉着徐守仁的手,说,“你肚子哪能不饿了?上楼去吧。”

  徐守仁点点头,搀着她的手,一同上楼去了。

  今天一早,客人还没有来,大太太和朱瑞芳两个人就相互约好:不下楼招呼客人,让林宛芝一个人称能,给她触触霉头,看看她的笑话。徐义德要给她做生日,她们两个人没法反对。自从林宛芝进了徐家的门,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效力大为减少,凡事总是林宛芝说的算。林宛芝成了徐义德面前唯一的红人。啥事体林宛芝都在她们的前头。她们老想找一个机会报复,泄一口怨气,却总没有适当的机会。今天过生日,她们两个人不下去,也使亲戚朋友晓得林宛芝在徐家是没有地位的。

  过生日的辰光,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出来,可见得她在徐家没有地位,当然也就没有面子。她们两个人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向徐义德倾吐,只是说她们两个人留在楼上招呼一些内亲。其实她们两个人身上的亲戚早由她们通知不要来了,一定要来的话,也希望迟点来。所以到现在楼上的内亲和女客仍旧很少,只是马丽琳在陪着朱瑞芳。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朱瑞芳坐着闷的慌,她想起到了徐家以后,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做过生日,越想心里越气,越想心里越闷,胸口仿佛有一块铅似的东西堵着,要把它吐出来,心里才痛快。

  楼下传来高谈阔论的欢笑声,有时夹几句刻板的没有感情的出于应付的道喜声,“恭喜恭喜”呀,“给你拜寿”呀,她心里厌烦透了。她想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宁静,把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马丽琳不了解她为啥这样,也不便问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伴她。

  声音小了,远了。朱瑞芳拿起《解放军画报》来看。这是吴兰珍今天从学校里带来的,早一会和徐守仁下去打羽毛球,掼在她卧室的床上。她翻了几页,里面都是解放军生活的照片。她对这份画报没有兴趣,轻轻合上。门外传来乱哄哄的人声,她对门口轻蔑地说了一句:“真讨厌!”

  马丽琳随口应道:“是呀,真讨厌。”

  朱瑞芳抬头望了马丽琳一眼,仿佛现在才发现马丽琳在房间里陪伴她。

  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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