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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谁?”

  推开门进来的是大太太,她笑嘻嘻地说:“关着门,我还以为你下楼去了哩。”

  “下楼做啥?给那个骚货拜寿吗?”朱瑞芳说。

  “当然不,”大太太坐在贴墙的紫色丝绒的双人沙发上,说,“不是讲好了不下去么。”

  “那就对了。”朱瑞芳放下《解放军画报》说,“我听到楼下乱哄哄的,什么恭喜呀拜寿的,我心里就烦,特地把门关上。”

  “对。”大太太走过去把卧室的门关上,表示赞同她的意见,叹了一口气,伸出三个手指,说,“这个人越来越神气了,简直不把我们两人放在眼里。”

  朱瑞芳有意装出很淡泊的神情,说:“人家的眼睛里早就没有我了,谁还晓得徐家还有个朱瑞芳哩。”

  “人家不把朱瑞芳放在眼里,可是谁不晓得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爱子?这一点她再能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说徐守仁不是朱瑞芳生的,是她生的。她要是生了儿子,还不哪能晓得神气哩。”

  “是呀,是呀。”马丽琳附和着说,“别理她。”

  “她生了儿子,是不是徐家的还很难说。”大太太撇一撇嘴。

  “这种野货生的儿子,天晓得是哪一家的!”

  “对。”马丽琳说。

  她们相视哈哈笑了。

  大太太想挑起朱瑞芳和林宛芝的仇恨,好泄心头的气忿。

  她怨怨艾艾地说:“我这辈子算完了。我命里无子,没有给徐义德留下一条根,我对他不起。我在徐家伸不直腰,抬不起头,只要给我一碗粗茶淡饭,糊到眼一闭脚一伸就算了。”她抬起头来,惋惜地看看朱瑞芳,同情地说,“只是苦了你,你还年青,你有守仁,可是你也让她压住了。她骑在你头上,今后的日子长哩,哪能过啊?”

  “是呀。我是二房,讲起来和她差不多。可是,你不同啊,”朱瑞芳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说,“你是这个。你在,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压住你,也压不住你。你是明媒正娶的,虽然没有生男育女,但总是这个呀。”她又伸出了大拇指,恭维地说,“你不像我,你到啥地方都可以站起来,都可以说话。亲戚朋友不管哪一个,谁不叫你一声大太太,有事谁敢不敬你在前头?那个人再神气也没用,只是这个。”她轻视地伸出三个手指来。

  “你虽这么说,可是,那个老东西恨不得我早死早好,他哪个地方也不带我去。”大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命不好,没有生育过,我抬不起头来。”

  “她生育过吗?”

  大太太给朱瑞芳一提醒,她的心亮堂多了。真的,人家也没有生育过啊。她“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她也没生育过啊。”

  “这就对了,你为啥要怪自己的命呢?”

  “是呀。”大太太接着就想起自己的青春早已消逝得了无踪迹,眼角上聚集着扇形的皱纹,白发悄悄爬上了鬓角,皮肤开始发松了。徐义德那一头好头发,真叫做“蒙不白之冤”,快五十的人了,连一根银丝也没有。她对他的头发早就不满,现在越发讨厌了。她嫉妒地说,“人家长的年青,长的俊,长的俏,我们当然不能和她比。”

  “不,还要加一点,长的骚。我们是正派人,不和她比。”

  “那当然,好人不和狗比,”大太太恨恨地把“狗”这个字的声音讲得很高,好像这样心里才松快些。

  像是一阵狂风,徐守仁砰的一声推门走了起来。他走进门,谁也不看,眼睛木瞪木瞪的,一个劲嚷道:“娘,我肚子饿啦,我肚子饿啦。”

  吴兰珍接着跟了进来,补充说:“二婶,守仁早就闹饿了,现在离开饭的辰光还早,你拿点东西给他吃吧。”

  “好的。”朱瑞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走过去,打开红木的柜子的抽屉,取出一盒沙利文的什锦巧克力糖和一小玻璃瓶的蜜饯无花果,放在徐守仁和吴兰珍的面前,说,“吃吧。”

  这两样东西都是徐守仁的心爱之物。娘随时都要给他准备着。她每次到南京路或者是到外滩,都要给他带点糖果回来,其中必有这两样。徐守仁拿了一颗奶油巧克力,剥开外面的大红的玻璃纸和闪闪发着银光的锡纸,一口就吞下去了,接着又吃第二颗。吴兰珍没有吃巧克力,她拣了一颗蜜饯无花果,含在嘴里,细细品着那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大太太的气虽然出了些,但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热热闹闹的欢呼声、谈笑声、鼓掌声,林宛芝在客人当中兴高采烈的神情马上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眉头不满地皱到一起了。她心里想为啥让林宛芝一个人出现在亲戚朋友面前呢?大太太也没死,徐义德也不只这一个老婆,自己生气留在楼上不是显得很傻吗?她把心里想的这一番意思告诉了朱瑞芳。朱瑞芳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你说的对呀。我们不能老躲在楼上,要下去。你下去就坐在她旁边,摆脸色给她看,叫她下不了台,看她还能神气活现?”

  “你也去吧。”大太太和朱瑞芳从来没有这样情投意合过,两个人似乎穿了一条裤子,形影相随,一步不离。

  “好,我陪你下去,呕呕她的气。”

  吴兰珍边吃蜜饯无花果边听她们两人在谈话,慢慢听懂了,见她们两个人要走,便劝道:“算了吧,下去吵啥,别理她就是啦。这种女人,在家里天天打扮得像妖怪似的,见了她,我就生气。理她做啥!”

  “是呀,这种女人……”大太太撇撇嘴,没说下去。

  “让她去过生日,我们在楼上白相。”吴兰珍还想劝姨妈不要去。

  “我们不吵,兰珍,”朱瑞芳像是小孩子对大人说话似的,露出恳求的神情,说,“下去看看。”

  “来,你也去。”大太太为了壮自己的声势,拉着亲姨侄女的手,要她一道走。

  吴兰珍把手一甩,表现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淡然地说:“我刚从下边来,我不去。你们去吧,我要歇会。”

  “好,好好。你们两个小鬼歇着吧,我们去。”大太太拉着朱瑞芳的手,露出不满的情绪,边说边走。

  马丽琳站起来说:“我陪你们一道去。”

  朱瑞芳说:“丽琳来,一道去。”

  徐守仁站在那里,吃了巧克力又吃蜜饯无花果。他对她们那些事毫不关心,自顾吃着,一边吹着口哨,同时,用皮鞋踏着拍子。

  吴兰珍拿起沙发上的《解放军画报》放到花布的提包里,悄悄地离开朱瑞芳的卧室,走进姨妈的房间里,把房门紧紧关上,好像这一来把一切嘈杂的人声、庸俗的交谈和人事的纠纷都关在门外,和她毫无牵连了。

  她坐在沙发上,对着楼下说:“这些人真无聊,整天闲着没事做,找个机会,到这儿来瞎嚷嚷。”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感到清醒和宁静。她认为一天不看书学习,就随随便便过去,实在太可惜了。她记起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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