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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是蒋该死一回来,这梅村镇又是朱半天的天下啦!”

  汤富海忍下心中的愤怒仔细在听。苏沛霖紧接着说:“你和朱半天是多年的东家伙计的关系……”

  “有这回事。”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将来他对你一定有好处。”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汤富海了解苏沛霖今天晚上和他亲热的用意了。要我帮朱老虎一把,汤富海暗自冷笑了一声,觉得苏沛霖这条狗腿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朱老虎把汤富海一家弄得家破人亡,血海般的深仇没报,现在救星共产党来了,正是他报仇雪恨的美好的日子到了,却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他帮仇人一把,不禁火冒三丈,恨不能马上给苏沛霖一顿老拳。他两手真的紧紧攥着,但没有揍苏沛霖。他想起了苏沛霖下面那句话:“将来对你一定有好处”,看上去朱老虎和苏沛霖商量好了,要苏沛霖拉他下水。他竭力按捺住心头燃烧般的怒火,想了解他们打的坏主意,表面保持平静地问:“暗中帮他一把?”

  “你是农民协会的委员,土改的事体你应该照样办,不管谣言怎么说,土改总是好事……”

  汤富海认为这些话没啥不对的地方,他听苏沛霖说下去:“农民斗地主也是应该的,你也要去参加……”

  汤富海心里说:“我岂止参加,还要带头,领导大家一道斗朱老虎哩!”

  “朱半天有些事体,只有你晓得的最清楚,你不说,村里没人晓得……”

  苏沛霖说到这里,望了汤富海一眼,看他面孔没有表情,不晓得汤富海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也不晓得汤富海同意不同意这样暗中帮朱半天一把。汤富海见他没说下去,不置可否地问:“这样暗中帮朱老虎吗?”

  苏沛霖急于把事体办好,以为汤富海心中同意了,就连忙说:“是的,你这样暗中帮助,一不影响土改,二没人晓得,三是朱半天领情,他不会忘记你的帮助的,”苏沛霖看汤富海一直没有吭声,他的胆子也大了,进一步说,“最近朱半天就想分点地给你……”

  “分地给我?不要!不要!”汤富海警惕地一口回绝。

  苏沛霖马上把话拉回来:“地主的地当然不能要,老汤,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是送点粮食给你,我觉得……”

  “哪能?”

  “可以考虑。”

  “考虑?”

  “唔,粮食是四大财产,反正要分的,你受了许多苦,又是委员,应该多分点,这又不像土地那样显眼——没地方藏;

  粮食藏的地方可多着哩,谁也不晓得粮食是谁的。”

  “你说的容易……”

  苏沛霖看汤富海像是有点意思了,他毫无顾忌地说下去:“这么一来,你就保险了。”

  “这就保险了?”汤富海暗中好笑。

  “是呀,现在你保护一下朱半天,国民党回来,朱半天保护你,这是双保险。”

  “双保险?”汤富海思索苏沛霖这句话,望着村边茫茫的夜雾,他感到惊诧,怎么和苏沛霖走到这里来了?苏沛霖谈的很久,原来为的是这个呀!想起早一会儿土改工作队同志的话,要提高警惕,防止地主破坏土改,这话一点不错,想不到朱老虎和苏沛霖胆大包天,竟然活动到他的头上来了。但这也好,一方面暴露了朱老虎的罪恶面目,一方面也给全镇敲了警钟。他要马上回去向农民协会和土改工作队负责同志汇报,同时应该回去快点准备控诉朱半天才是啊!他气生生地说,“我不要朱半天保护!”

  苏沛霖一听他口气忽然变了,不知道是啥原因,正要问他究竟,他拔起腿来,径自走了。苏沛霖赶上一步,恳求地说,

  “老汤,有话慢慢谈呀!”

  “我还有事哩!”汤富海瞪了他一眼。

  “有啥事体?”苏沛霖追上去问。

  “你别问!”汤富海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第一部 第二十六章】

  徐总经理一走进朱瑞芳的卧房,马上给她拉到靠窗户的红木小圆桌面前,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红木靠背椅上。她放低了嗓子,呼吸很急促,小声地说:“不好了,乡下出了乱子!……”

  “啥乱子?看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他十分沉着,感到今天瑞芳的神色有点异乎寻常。

  “这个乱子可不小——暮堂给抓进去了!”

  “啊!暮堂他……”他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早几天就听到一些儿风声,说乡下在闹土地改革,报上可没消息,和乡下也很少来往,没料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体。他怀疑地问,“是不是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欺负农民?伤害了人?”

  “你这话说到啥地方去了,义德,我哥哥自从解放以后,可老实啦,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蹲在家里,啥事体也不出头露面,也从来不打人不骂人,怎么会伤害人呢?”

  “为啥抓进去?”

  她把今天上午乡下来人说的情形,详详细细给他复述了一遍,不断摇头,叹息地说:“世道变了。共产党是个笑面虎,进上海的时候,说什么一切照旧,连国民党的人员也包下来;现在可好,共产了,把地给分了,连地契也烧了!”

  “土地改革是共产党的政策,这个倒是早就说过的。”

  “你别胳臂朝外——帮共产党说话,我就没听说过。我听人家说,共产党来了,要共产共妻,现在算是灵验了,共地主的产了……”

  “共产党早就颁布了土地法,对江南一带还算是客气的,不然早就动手了。”

  “还算客气的,你说的倒好听。乡下闹翻了天:汤富海那些泥腿子在台上指手划脚,把朱家的祖宗八代都给骂遍了,成了个啥世界?在万人大会上,共产党尽听泥腿子的话,哪里有暮堂说话的地方?可怜我哥哥辛苦了一辈子,才积聚下这些田地,一下子都叫泥腿子给分了,连牛呀家具啥的也不剩下,这啥地方有个王法?”

  “你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

  “我就不怕,共产党就是有三头六臂,道理总要讲的。没有王法,天下就大乱了!”

  “共产党信什么王法,人民政府自己立法,共产党说的算。”

  “那我们就没有讲话的地方了吗?”她望着卧房里那一套红木家具,红木的大玻璃衣橱斜对面是一张特制的新式的双人红木床,给一床天蓝色的缎子盖罩盖着,上面绣的是飞天。床头两边的红木小立柜上各有一盏台灯,是红木雕花的;靠窗户的那个梳妆台也是红木的。这一套红木家具是朱暮堂特地定做,给朱瑞芳陪嫁的。她看到这些家具,就好像看到朱暮堂一样,伤心地说,“暮堂就这样让他们抓去吗?……”

  “共产党要抓,那有啥办法?”

  “那我哥哥就这样完了吗?”

  “这个……”他没有说下去。

  她意识到会有不好的结果,忍不住幽幽地哭泣起来了,边哭边说:“义德,你要想法子搭救搭救我哥哥……”

  他从朱暮堂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共产党今天这样对付地主,明天可以同样对付资本家。本来,瑞芳卧房里这一套红木家具,二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色泽,红润而又发亮,非常牢固,仿佛用一辈子也不会变样,现在使他感到不知道在啥辰光这些家具连同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就不再属于徐义德的了。他好像看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席卷无锡乡下的辽阔的原野,越过沪宁线,正向上海郊区冲击,动摇了他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

  她哭了一阵,见他坐在红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啥,嗔怒地问道:“我哥哥的事,你一点也不动心吗?”

  “谁说的?”

  “那我要你想法子,为啥不吭气?”

  “这……这……”他恍然想起她刚才的话,说,“我正在想哩。”

  “你想出啥好法子来了吗?”

  “好法子,不是一下子能够想出来的。”

  她把眼睛一瞪:“你究竟想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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