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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当然想啦,”他现在真的在想,等了一会儿,说,“区委统战部杨健部长这个人很和气,我们工商界有啥事体找到他,只要符合党和政府的政策,他倒是肯帮忙的,不晓得这件事体怎样。”

  “那一定也肯帮忙,你快去找他吧!”

  “这事情不好随便找,要好好想一想,”他觉得突然去找杨部长有点冒失,万一不肯,不但碰个大钉子,说不定讲徐义德包庇地主,可吃不消啊!他说,“区里头寸怕不够……”

  “找市里?”

  “上海市委方面,人头不熟……”

  “那就不找吧,让我哥哥死在牢里好了。”

  “不,不,一定要想办法,我,我正在动脑筋哩,”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敲了敲右边的太阳穴,辩解地说,“我并不是不想法子,我是想找一个妥当可靠的法子,否则不起作用,也是白费心机。我想,这事发生在无锡,一定要在无锡托人情才好……”

  “你是想推到我娘家身上吗?无锡除了我们朱家以外,尽是些穷亲戚穷朋友,共产党来的那帮子新人,谁也不认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脸上露出了笑意:“谁?”

  “有位马慕韩,是上海工商界的红人,同无锡党政方面的首长很熟,今天晚上有个聚餐会,可以碰到他……”“那就找他吧。”她感到哥哥有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你快去吧!”

  他看看窗外的太阳老高,玻璃窗户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里的红木家具照得亮堂堂的,闪闪发光。他说:“还没到辰光。”

  朱暮堂有救了,她想到嫂子和侄子:“乡下这样乱法,嫂子他们老是蹲在乡下也不是个办法,你看,要不要把嫂子和侄子他们接到上海来住?”

  “接到上海来住?”他愣了一下。

  “唔。”

  “上海……也是共产党的天下……”

  “城里究竟比乡下好些。”

  “这个……共产党的事……很难说……”

  “我晓得你怕,不敢让嫂子和侄子他们来!”

  “你让他们来好了,让他们住我家里,看我怕不怕!”“真的吗?”她没想到他这样干脆,主动要嫂子侄子来住。

  “当然真的。”

  “那我马上就写信给他们,要他们接到信就来……”

  她站了起来,准备去写信。他稳稳坐在那儿不动,说:“朱暮堂在狱中,要不要有人照料照料?”

  “有苏沛霖他们。”

  “你刚才不是说朱家那些佣人佃户都变了心吗?他们肯照料朱暮堂?”

  “你说的倒也有理,那就让他们暂时在乡下住着吧。”

  “我倒希望他们能来我这里住下,”他心里想:现在乡下闹乱子可以住到城里,将来城里闹乱子,住到啥地方去呢?早想办法,还来的及,不如搬到香港去住,省得担这份心事!把厂搬走,没有这个可能;全家走,也容易引起共产党注意;他一个人走,把三个老婆都撂下?舍不得。马上申请出境,也不是一天能够办到。纵或一时离不开,香港总是一个退路。最近徐义信没有信来,叫他放心不下。守仁也没消息,更是不像话,这孩子一定白相野了,把娘老子放到脑壳背后了。他得安顿安顿,写封信给弟弟,要他好好经营,管教管教这个小畜生,万一上海风声紧了,他想法去香港,也有个立足之地。他同情地说,“他们在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呀,我想去一趟,看看他们。”

  “你自己去?”

  “唔。”

  他想了一想,转弯抹角地说:“你能去一趟,亲自看看他们,当然很好,就是这个时机不好。暮堂给抓到牢里,谁晓得有啥别的原因,法院在审理这个案件,一定要调查有关的人,你自己找上门去,万一牵连到你身上,连累我们徐家,那可不好!”

  “我不去看看,放心不下。”

  “你说的对,连我也想去看看他们,可是,辰光不对头,不去吧,又不放心,真是左右为难……”他皱起眉头,在想香港的新厂,怎样可以快点发展起来。

  她见他为难的神情,说:“你别发愁,这样好了,我不去,你看,叫老王去一趟哪能?”

  “叫老王去,唔,这也是个办法。”他不好再不同意,但也不完全同意,掉转话题说,“不过,他去哩,作用不大,看看他们是可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暮堂弄出来。”

  “你说的对,天色不好了,太阳都下去了,你快去找马慕韩去吧。”

  “好的,我去换身衣服。”

  “我叫老王准备准备。”

  他走出卧房的门,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说:“他走以前,让我交代他几句。”

  【第一部 第二十七章】

  “他今天又来了。”

  林宛芝说完了,对徐总经理嘟着嘴。

  徐总经理诧异地问道:“谁?”

  “谁,还不是冯永祥,除了他还有谁?”

  “他来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我讨厌他。”林宛芝不高兴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把东边那扇窗户完全打开,一阵风吹来,把她额角上一卷头发吹起,披在淡淡的眉毛上。她转过身来,斜对着壁炉上面的美国电影明星嘉宝的照片,把披下来的头发理好,用夹子夹起。

  冯永祥是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徐公馆来的。最近冯永祥几乎是每个礼拜都要来一次,头几次还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道来,近来只是一个人来了,甚至不到一个礼拜就又来了。这个礼拜一刚来过,今天才礼拜二,便又来了。一来,他总想法找到林宛芝,谈起话来没就有一个完,言语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絮絮叨叨流不尽。

  冯永祥总是挑林宛芝爱听的讲。今天他十分关怀地对她说:“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工商界家属里,是数一数二的……”

  她给他捧得心里痒痒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蛋儿红红的,谦虚地说:“冯先生过奖了。”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一点也不恭维你。”

  “我算得啥,工商界家属里比我强的人多的很哩。”

  “这件事,老实说,我比你清楚。”他说这句话倒的确真实的。冯永祥不但在上海工商界里是红人,而且在工商界的家属里也是闻人。不管是哪位工商界巨头的年轻太太,只要有啥事找到他,不怕他哪能忙碌,一定遵命照办,并且办得保证使你称心如意。他自己绝对不嫌麻烦。他在工商界里不但尽力拉拢一批资本家,连资本家的家属也在他的网罗之内,这样可以发展自己的势力和提高地位。对于徐义德这样的实力派和林宛芝这样出色的人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并且要特别下些工夫。他说:“你啊,真是数一数二的……”

  他伸出大拇指来,在她面前赞扬地晃了一晃。

  “不见得。”

  “你别不信,真的,我不说假话,”他留神地向东客厅外边看了看,见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他便走到她跟前,说,“你聪明,你漂亮,你能干……谁也比不上你。”

  “啊?”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口头上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她觉得他真正是她知心的人,只有他才发现她这些好处,也只有遇见他,她才第一次被人这样赏识。不过见他走近跟前来,感到有些惶悚。她的身子有意往双人沙发的角落上靠紧,好跟他保持较远一点的距离。

  他会意地追近了一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同情地说:“可惜你老是蹲在家里,像笼子里的小鸟,晓得外边的事情太少了。”他见她听了这几句话低下了头,知道已经打动她的心弦,又加重语气地重复了一句,“太少哪!”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她在徐公馆里的安逸、舒适的生活,使她忘记了外边的一切;也可以说徐义德用安逸、舒适的生活换得她抛弃外边一切的活动。她自己原来也有一个理想。她家里勉勉强强供给她读完了中学,就再也不可能满足她上大学的愿望了。经过朋友的介绍,她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当打字员。她不安于这个工作,还希望有机会跨进大学的门。她第一天上班,徐义德就注意到她美丽的面孔和苗条的身材,亲自不断分配她的工作,有些并不是一个打字员份内应该做的工作,也叫她做了。慢慢她变成总经理的私人秘书了,经常一同出进。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他和她发生了关系,答应供给她读大学。不久,她的愿望实现了,是沪江大学夜校的一年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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