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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现在朱延年正是倒霉透顶的辰光,忽然离开,丢下他一个人也说不过去,何况他有个姐姐,还有那位上海工商界有名人物的姐夫,不会忍心看着他这样潦倒下去。她的心软了,未来美好生活的远景在她眼前闪耀着。她掉转身,回到楼上,看到朱延年仍旧是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股怒气从她心头冲起,想留下的念头淡薄下去,但也不甘心就走,却又不好改口,她气呼呼地说:“要走,没这么容易,写下笔据。”

  朱延年用眼角扫了她一下:“好吗,你爱写啥就写啥……”

  刘蕙蕙赌气拿起纸笔来就写了离婚字据,并且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扔给朱延年,鼓着勇气说:“你签字吧。”

  朱延年真的在上面签了字,而且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了。她一看事态严重,情势发展不是如她所预料的,过去想把字据抢回来,朱延年哪里会给她,抢了两次抢不到,便哇的一声倒在沙发里埋头放声大哭了。

  朱延年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地走到楼下的客堂间去了。

  【第一部 第二十二章】

  夏世富领着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一上了六楼,朱延年马上就迎了出去,像是会到一位老朋友一样,一把紧紧握住张科长的手:“张科长,久仰久仰。”

  夏世富在一旁介绍道:“这是敝号的经理,朱延年先生。”

  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对周围的环境与事物都感到陌生和新鲜。他显然是头一次到上海来。他见朱经理那么热忱招呼他,就像是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似的,他想头一回到大都市,不要给人家笑话自己是土包子,叫人看不起,他也学朱延年那股热呼劲:“久仰久仰,朱经理。”

  可是他究竟不熟练,口音有点不顺,态度也比较勉强。朱延年热情的款待把他的窘态遮盖过去:“经理室坐,经理室坐。”

  他给领到六〇七室的那个小房间,夏世富倒了茶,打开一包三炮台香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想不好随便吃老百姓的东西,便拒绝道:“不要……”

  夏世富把香烟塞在他手里:“抽吧。”

  他还是拒绝,并且说:“我不会抽。”

  朱延年看到他右手的食指中指给香烟熏得发黄了,不但会抽,而且是老枪,他笑着说:“张科长别见外了,烟茶不分家,抽根把香烟算啥。你会抽,你看你的手指都叫烟熏黄了。”

  张科长从来不会说谎,这次为了想不抽老百姓的烟说了一句假话,马上叫人发现,有点难为情,脸上发烧。他不得不接过夏世富的香烟。夏世富亲自给他擦了火点上。朱延年察觉出来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的老解放区的干部,很注意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他便给他拉知己,来打破这个隔阂:“张科长,我们这个字号和别的铺子不同,上海解放前,我就给解放区往来了,有一次一批西药运到解放区,”说到这里朱延年抓抓头皮在回忆当年的情形,说,“是运往苏北解放区的,在路上给日本鬼子截住了,一批货都没收了,我亏了老本,里面的人叫我暂时不要做了,这才断了往来。我早就赞成共产党解放军了,别看我这个买卖人,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哩。这次张科长来,不要拿我当外人才好。”

  张科长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别说上海,连南京和镇江也没有去过。在解放区参加工作有三四年了,为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谨慎小心,观察事物比较迟钝。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慢慢提拔当了副科长。张科长听到朱延年这番话,又看见店员身上一律穿着布的人民装,讲话的时候嘴上缺不了新名词,完全是一派新气象,确实和别的药房不同,果然感到和朱延年亲近了些,不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提高警惕,精神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抽着烟,坐在沙发里,说:“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当然不会拿你当外人……”

  “张科长参加革命一定很久了,是我们的老干部老上级,以后希望多教导教导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些落后的人跟着你一道进步。”

  “不要客气。我不是老干部,也谈不上啥上级,我们大家互相学习。”张科长心里想:参加工作没两年,连党也没有参加,怎么能说是老革命呢?但是听他的恭维话心里却很舒服。他看朱经理倒是和一般商人不同,满口新名词,大概从前是和解放区往来过,否则不会这样的。朱延年确实曾经和解放区做过生意,但只是两三次,而且数目很小,他却夸大了许多许多倍。张科长听他说的口气那么大,和他现在坐的这间狭小的经理室极不相称。他抬头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样小的地方能做很大的生意吗?他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

  朱延年一看张科长的眼光就知道他不相信福佑药房是做大买卖的,他连忙暗示地说:“唉,我们福佑因为给解放区往来,叫国民党反动派恨透了,逼得我们解放前不得不歇业,差点没搭上我这条小命。当然,只要为了解放区,为了革命,牺牲了我这条小命也不在乎。人生只要有个目的,死了也有意义。幸亏解放军解放了上海,我才逃出国民党反动派的虎口。解放后,我们高兴的很,人民翻身了,大家都忙……”

  “那是的。”张科长随便答了一句。

  夏世富趁机会帮腔:“我们经理因为和解放区有往来,认识很多解放同志(他把区字漏了),整天忙的脚都没停过。”

  “是呀,”朱延年摆出浑身忙不过来的神情,说,“就拿福佑来说吧,我就没有时间来好好筹备复业,同行希望福佑早点复业,许多客户,特别是老区的同志更盼望福佑早点复业。做买卖的一回生二回熟,总喜欢老主顾,客人也总喜欢老铺子,双方熟悉,信任的过,办起货来放心,不会吃亏。就是这样,福佑还没有筹备的好,就草草复业了。”朱延年指着门外边那一溜已经移转给债权人的房间说,“那些房子还来不及布置,在同行与客户的催促之下,只好先复业再说,地方太小,怠慢你了,张科长。”

  张科长弯弯腰,说:“没啥,我们过去打游击,有这样的房子就不错了。”

  朱延年马上又把话拉回来说:“不过上海这市场就是这样,写字间——就是公司办公接头的地方——总是狭窄一点,栈房啊工厂啊倒是比较像样的。张科长啥辰光有空,到小号的栈房里去参观参观。请指教指教。”

  夏世富在旁边听得朱经理这一番话,不禁给朱经理捏了一把冷汗,福佑有啥大栈房?幸好张科长说:“好的,等把货办完了,再说吧。”

  朱经理抓紧这个机会,立刻接上去说:“张科长这次准备办些啥货呢?”

  张科长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来,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购物单子。他慎重地把它递给朱经理:“不多,先买这一批……”

  朱延年一看那单子,心里毛估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四亿,这笔买卖可不小啊。他看着上面的药名,嘴角上露出了微笑:“张科长,那就请你把这单子留下来吧,小号来给你服务……”

  “不,你先给我,我等歇抄一份给你……”张科长想收回去。

  “是不是准备也送到别的药房去估估价?”朱延年猜出他的心思,他有意放一码,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多给几家药房估价好,看哪一家货便宜,买哪家的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科长办事真有经验!”

  朱延年在张科长面前翘起了大拇指。张科长心里很得意。觉得朱经理的眼光不错:识人才。他外表没露出来,摇摇头,说:“太恭维了。”

  “这样好了,张科长,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一道给你送过去。货暂时不忙配,等你比较了价钱,送给医药公司核价以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说。”

  张科长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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