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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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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童进由他父亲的朋友介绍到福佑药房来。他父亲是浙江茶厂的工人,童进自己学的会计。最初是当练习生,后来升了出纳。童进年青,不了解上海商界的情况,更不了解这位朱延年经理的底细。他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店员。朱延年看他少年能干,做活肯卖力,办事也很精明,有些机密的事就喜欢找他做,觉得比找别人牢靠。逢到要用他的辰光,总给他一点甜头尝。这次朱经理给童进的甜头是:“童进,复业以后的福佑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银行里开透支户头的事也谈妥了。我想福佑先成立四个部:营业部,会计部,栈务部和外勤部。会计部设两个组:出纳组和客户往来组,你就当会计部的主任。” 童进感到这个责任太重大,他的能力不行,立即谦辞道:“我负担不了这样的工作,朱经理。” “可以,”朱延年说,“你是中学毕业生,又是专门学会计的,在福佑里也是老同仁,西药这个行业你也摸熟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下来。” 童进还是推辞:“恐怕不行……” 另一个留在店里没走的店员——夏世富从外边回来了。他听见朱经理在和童进谈话,便停留在门口,没有进来。朱经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回来了,便对童进说:“好好努力干吧。” 童进不好再说啥。 朱延年对站在门口的夏世富说:“为啥不进来?” 夏世富弯着腰进来,向朱延年深深地一鞠躬:“经理刚来?” 他看到朱经理面前没有茶,就拿过杯子倒了一杯开水送过去:“经理喝茶。”然后他抱歉地说,“不晓得经理今天晚上来,我刚才出去找一些客户的关系,回来晚了一点,嘻嘻。” 他坐到童进右边的沙发里。深蓝布的沙发套子已经发黑了,扶手那里露出一块棉花。他用手把破的地方遮住,微笑地望着朱延年。 朱延年看到夏世富手脚灵活,心里忍不住的高兴,暗暗赞美他是福佑不可多得的人才。听到他说出去找客户的关系,更使朱延年高兴,他说:“你主动出去找事体做,很好。我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要腿勤、手勤、口勤,有了这三勤,就不愁生意做不好了。你是很有前途的。” 夏世富站起来,曲着背说:“全靠经理的栽培。” “客户的关系找到多少?” “不多,有几十户。” “那也不少了,有大户没有?” “有一些,”夏世富从对面的窗户望出去:远远看见南京路上的灯光反射在天空,织成一片闪烁的彩光,最突出的是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的霓虹灯,在一切灯光之上闪烁,在上海的夜空中跳跃着。夏世富对着灯光在想客户的名字,待了一会儿,他说,“我听医药公司招待所的人说,最近苏北卫生处有个采购员要到上海来办货,这笔款子不小。” 朱延年的面孔上立刻露出得意的微笑,兴奋地说:“世富,你要想法抓住他,好好招待他,不要怕化钱,我们最近就复业。复业的时候遇到大户,是一个好的兆头。”朱延年简单地把筹备复业的情况说了一遍,旋即拍拍夏世富的肩膀说,“你担任我们福佑的外勤部部长的职务,明天开始上班,工资从本月份算起。” 他转过脸去,对童进加了一句:“你也是一样。” 【第一部 第二十一章】 朱延年回到家里的态度和在福佑药房时完全两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卧房的单人沙发里,摆着一副长马脸,没有一丝笑容,像是穷困潦倒得再也扶持不起来的样子。刘蕙蕙在灶披间洗完了锅碗,一路上哼哼唱唱走进卧房里来,笑嘻嘻地问:“吃晚饭没有?” 朱延年没有答腔。 “是不是没吃?要不要做点吃?” 朱延年冷冷地说:“不吃。” “明天米没有了,房东今天又来催过房钱,说是再不付,就要请我们搬家……” 她还没有诉说完,就叫朱延年堵住了:“噜哩噜嗦,烦煞了,一天到晚这张嘴就没有停过,啥辰光才能让我清清静静过一天?” 她有点不满:“咦,你整天在外边游来游去,这个家我在给你背:揭不动锅盖,我到外边去求人借钱;房东要房钱,又钉着我,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头催。现在告诉你,你不领情,反而说我噜哩噜嗦烦煞了,你倒清闲。好,明天我出去,你待在家里一天试试看。” “你出去就出去,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别吓唬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她说的话朱延年无动于衷。过去,他们经常顶嘴,甚至于大吵起来,最后总是他让步,因为在经济上有些地方他要依靠她。目前她的经济能力已经是油尽灯干,没啥苗头,而他却有了转机,渐渐感到她对他只是一种负担了。他跨进家里的门槛以前,早打定主意设法和她离婚,提不出啥理由来,就有意挑动她的感情。 她不了解他最近活动复业的情况,还是凭过去的经验来看他,所以她的态度很强硬,料到他最后总会出来收篷的。她说:“我早就不想待在你家了,进了朱家的门,就没有过一天舒服的日子,把我四千块的奖金骗去,就翻脸不认人了,总是看你的颜色。我何苦一定要跟着你受这个罪……”她一提起这些事就伤心,她有些话咽在嗓子里激动得说不出来。 朱延年轻蔑地啧啧两声,接着说:“又提这些事了,说过何止一千遍,也不怕倒胃口。我和你结婚就倒了穷霉,没有走过一天的好运。” 她忍不住插上去说:“哟,别昧着良心说话。不亏我四千块钱,凭你这样,就开起福佑药房;你投机倒把,还怪人连累你没交好运哩。想想看:汽车是谁坐的?老板是谁当的?你不好好做生意,怪谁!” “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讨了你这样一位好老婆。” “我有啥不好?”她走到他的面前,挺着胸脯好像要和谁比比的样子,“现在没有钱了,穷了,自然不好了。当初是谁追求我的?说我聪明大方,又会唱歌,是啥才女。我刘蕙蕙还是刘蕙蕙,现在却变得不好了。” “啥不好,好极了。”他冷笑一声,不屑去看她一眼,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我追求你?追求你的人多的很哩。” 她听到这句话很得意:“那当然啦。” 他听她那得意的口吻,马上浇下一盆冷水:“就是没有人敢要你,算我倒了霉,瞎了眼睛,看上了你。” “我也是没有睁眼睛,碰上你这个骗子。” “我是骗子?”他仍然很冷静,毫不激动,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是你讲的,别赖。那你为啥要上骗子的当?为啥要爱一个骗子呢?现在不必再受骗了。” 她气冲冲地说:“我当然不再受骗了。我想透了:和你在一道整天挨饥受饿,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闲言闲语,还要受你的脚板气,我贪图啥?”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上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他狠狠地又逼紧一句:“我也没有用绊脚索把你绊住……” 她想起今后这样困难的日子怎样熬法,娘家带来一点钱贴光了,借债的门路绝了,能够典当的物事也很少了,转眼到了秋凉的时候,日子更难打发,于是下了决心:“那我走。” 说了这句话,她看他的脸色。他坐在沙发里稳稳不动,电灯光射在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刻,凉冰冰地说:“不送,不送。” “好,我走。” 她真的拔起腿来就走,橐橐地跨出门去。她暗暗回过头来觑了他一眼,料想他会走过来拉住她,这样可以挽回僵局。但是他的屁股连动也没动,安然躺在沙发里。她抹不过脸来,径自下楼去了。鼓着劲走到后门,她忍不住站了下来,反问自己:“真的这样走了吗?”她怀念起初婚的生活,那时候朱延年的生意做得不错,她自己手头也宽裕,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度了一段甜蜜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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