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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一辆槛车停在空旷的监狱大院里。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如临大敌般地站在囚车周围。一个个两手握枪,横眉怒目,像根棍子似地笔直矗在那里。空气异常森严、肃杀。

  李大波忍着烫伤的剧烈疼痛,来到院中。他经过了这些阵势,现在心也不慌,脸也不变色,态度从从容容。在槛车那儿,他站了片刻,抬起深陷的大眼,扫了一遭那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军警,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轻蔑的微笑,心想:“多么可笑,押送一个手无寸铁、遍体鳞伤、戴着手铐脚镣、失去自由的人,却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啊,敌人该是多么惧怕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啊!”随后他昂起头,挺起胸,沿着放下的小铁梯,上了囚车。八名军警有七名坐在车里,车门由那一名坐在司机身旁押车的警官给锁上了。按响几声怪叫的喇叭,槛车飞快地开出监狱的大门。

  李大波坐在令人窒息的车里,从那一烛光的微明里,他看见有七把刺刀对着他的前胸后背闪闪发光。约摸过了15分钟,槛车嘎的一下停下来。车门打开后,由两名士兵把李大波架下车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空低矮多星,银河横亘头顶,空气湿润,夜雾迷濛。李大波顿时感到一阵新鲜气流钻进他的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多少时间没有闻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啊!在交相辉映的月光与星光下,李大波看见这是一座阔绰的别墅,脚下踩的是一片开阔草坪;天幕上衬托出一座洋楼的剪影,高高的假山轮廓,山上的小亭,亭旁的树杪,古堡式的洋楼尖顶,可以从那围了电网的花墙上面依稀可见。他心里纳闷,这又是什么地方了?李大波被两名警官架着走上花岗石的台阶,进到一间灯光明亮的客厅,枝形吊灯照得他的眼睛发花。

  一名警官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川岛嘱托和齐大帅要接见你。你可要小心着。”警官说完就退出屋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静待接见,捉摸着这其中的蹊跷。大厅陈设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显出一派古香古色。西墙上悬挂着金北楼画的“月夜虎啸”;东墙上挂着一帧用朱砂画的张天师像;北墙上嵌着一排佛龛,每个龛里各有一个式样不同的宣德香炉①。靠着南墙是一溜书柜,摆着有书套的线装书。在东边门楣上方,悬着一个紫檀木镜框,内装撒金宣纸写的二字篆书:“悔庵”,这自然是这间客厅的斋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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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宣德香炉,传说明朝宣宗(朱瞻基)皇帝在位时,宫内曾着过一把火,把金子和黄铜着了,有人说这是为了掩盖盗窃行为故意放的。后来便把烧炼的混有黄金的黄铜铸造了香炉,因有含金量被世人视为珍宝,宣宗年号宣德,香炉底座有宣德年制字样,故通常称宣德炉。

  李大波看着这座颇有点儒雅气息的客厅,心里寻思着:

  哼,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这群刽子手!

  一阵笑声从窗外传进来。李大波走到窗前,向外瞭望。这儿看到的是这座洋楼的后院,是一个小花园,树枝上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两个日本小孩,正在花园的树丛中玩捉迷藏。笑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坐在长凳上用微笑的目光看着孩子们嬉戏。李大波一看见她不由得一惊,他认出这个妇人就是当年黑龙江日本特务机关“川谷一郎公馆”有名的“野玫瑰”小野菊子。正在他疑讶之际,在甬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团花缎袍、黑坎肩的男人。“喂,卡我鸡马其腰阔!②你要去见那个犯人吗?”妇人用快活的声音像唱歌似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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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川岛芳子”的日语语音。

  化装成男子的川岛芳子,扭过脸来笑着说:“是的,我们一本万利的买卖又来了,这次那边开价不小。”

  小野菊子露出胆怯的样子,担心地问着:“芳子,这事不会闹到多田将军耳朵里去吗?”

  “你不用担心,现在谁敢背着我向我干爹那儿去‘献浅儿’呢?他有几个脑袋?!所以,你不用害怕。”

  两个孩子奔跑过来,欢跃地扑到芳子的怀里。一个劲儿喊着:“爸爸,爸爸,你陪我们玩吧,玩老鹰捉小鸡,小鸡是中国,老鹰是日本……”

  这是川岛芳子为了便于做情报工作在中国组织的一个新家庭。她在天津的闹市日租界开了一座“东兴楼大饭庄”,自任掌柜,所以穿起长袍马褂,化装成男人,小野菊子变成了老板娘,这里主要是为日本驻屯军高级会议承包酒宴,这一来是为了防止下毒,二来又可通过复杂的社会人员搜集各方情报。小野菊子一见两个孩子缠住芳子,便说:“你们别闹,快到外边玩去,别缠着爸爸,他是忙人,等他腾出工夫来才能跟你们玩儿。”小野菊子说着赶紧把孩子领开。

  川岛芳子沿着甬道向楼房的后门走来。李大波见有人来,便赶忙离开窗口,坐回原处。一阵快捷的脚步声过后,屋门打开,李大波见一个男人站在门楣下。他定睛仔细一瞧,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良好的记忆力,立刻就认出这个男人便是1937年春天在通县文庙大成殿殷汝耕办公室见过的被称为“男装丽人”、代号“14”的女特务川岛芳子。李大波在天津也搜集过不少有关川岛芳子的活动情报,除开饭馆外,他知道这个化装成男人的女人,还在静海县有一队日本武装,专门打击八路军和游击队。李大波见她进来,心里一惊:“哦,这肯定是她的家宅了。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就在李大波疑疑惑惑的时刻,川岛芳子走到他的脸前,满脸堆笑地说:“哦!你这位冀东自治政府的葛秘书,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她不等李大波答话便又接着说:“你是黑龙江大财主章怀德的儿子章幼德对不对?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受了你家老人之托,才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她连着打了一阵哈欠,掏出一棵烟,揉搓几下,挤出一撮烟丝,把海洛因的白面儿捏一小撮儿撒在里面,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狠劲地吸了一口,她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李大波第一次看见吸毒女人当着别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吸食海洛因,这使他觉得有些恶心。更为惊异的是,这个女特务居然还知道他在东北中学时代使用的名字。他想:一定是他父亲又花钱运动了他的事,一定是艾洪水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诉家里的。他心里涌上一阵对他表弟的痛恨。

  “你怀疑我的诚意吗?”她见李大波不说话,便继续发动她的攻心手腕。她从酒柜里倒了一杯烈性白酒,一扬脖喝下去,然后停在李大波的脸前,摇摇头,发着牢骚说:“唉,谁能理解我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肃亲王。我从父王那里秉承的就是恢复大清一统天下,可是我不遗余力、千辛万苦地帮助皇上建成了满洲国,结果现在连皇宫也不让我进,连溥仪小皇上都对我端起架子,把我一脚踢开了。好哇,磨还没推完就杀驴啦!……”

  李大波睁大惊愕的眼睛听着,她发牢骚,他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散布这些不满的话。他唯恐这里设下什么圈套,所以只是小心着,不吭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怕上她的当。

  “章先生,你是很有钱的,不像我已经没落,连王府都抵押给日本武官处使用了……我手下养着一群人,需要钱,你明白吗?我的开支很大……你能体谅我的难处吗?……”

  李大波照旧听着,依然弄不懂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话。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敬了礼,向她报告:“大帅到,请您过去讲话。”

  她说:“我这就到!”然后她拍拍李大波的肩头,摇摇脑袋,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明白你,放着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不好好享受,却当什么受苦的共产党,受罪的八路军!真是错投了胎,吃了迷汗药啦!”

  她摆摆手,匆匆地走出去。

  呆了很久,才从门外传来岗兵的呼喊:“齐大帅驾到!敬礼!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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