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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一个副官在前面开道,大马靴踏得地板笃笃响,接着门楣下出现了一个像一具尸蜡似的老军人,佝偻着腰,驼着背,满脸皱纹,两撇黑胡,一口黑牙,两只圆眼,上身穿军便服,下身穿紧身军马裤,脚上登着两只千层底布鞋,他用老年人的痴呆目光,向屋里看了看,两个指头在帽檐处习惯地扶了扶,做一个还礼的姿势,他不住地颤动着脑袋,操着很重的宁河口音,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唔,你们都来啦?”

  虽然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副官和值勤兵还是回答他:“都来啦,大帅!”

  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从椅子上一把拽起来。在这一刹那,李大波辨认出进来的这个老家伙,正是抗战爆发不久就投敌当了伪华北治安总署督办、司令的齐燮元。他撇着八字脚,迈着四方步,两手反剪,罗锅着腰,蹙着眉头,带着故作威严的表情,走到屋子中央,坐在勤务兵刚给他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把目光停在李大波身上。

  “你!就是章幼德吗?嗯?!”

  李大波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说,你,听着!我和你老子,有八拜之交,”他长叹一声,“那还是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年月,我们俩写下了金兰谱,结为盟兄弟。想不到今天……怀德老兄……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既然……喂,我说,勤务兵,把手铐脚镣给他取下……唉!这全是冲着他老子……”他说了一串不联贯的话,叹息一声,摇晃着他那长得像只大冬瓜的脑袋。

  勤务兵用钥匙开了镣铐。李大波揉着他那磨破受伤的双腕,一阵轻松掠过他的全身。齐燮元说的这番话,他无法分辨真假,因为他从没听见章怀德向他提起过这层社会关系。

  “别玩这一套,说不定他们唱的又是一出诱降的戏。”李大波在心里这样思量着。

  “古人云……”齐燮元撇着脚,颤抖着头,坐到椅子上,“古人云……喂,古人那句话是怎样说来着?”他皱起眉,问着刚走进来端着笔砚的秘书。

  秘书准备做笔录,放下手里的东西,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君子之过也,如日耳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喂,‘君子之过也’……你听见了吗?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咳嗽了一下,又自问自答着,“还好,知过改过就好……‘君子之过也,如……’”他背不出来,便停下了。

  李大波看见那秘书手握住笔,专等记录他的口供,他便用很大的声音重复着曹刚审他时已经说过的那些话:“我郑重重申:我无过,因而也无过可改;抗日爱国不是过,没有罪,只有卖国才有罪……”

  “哼,迂腐!太不识时务!”齐燮元瞪起那发黄的浑浊大眼,气愤地拍着桌子,“太糊涂,少不更事啊,全凭一股子年轻气盛……我和你老子……不能不管教你……带下去!”他打了一个哈欠,犯了“芙蓉癖”①,“哼,你等着……就是……”

  他说完这串话,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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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芙蓉癖”即指吸鸦片烟。

  进来两名日本兵,不容分说,便把李大波像拉死狗似的架了出去……

  第二天雨过天晴,曹刚驾驶着日本吉普车,又来到监狱查问动静。在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王兴邦笑嘻嘻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四寸的照片,递给曹刚。

  “这是川岛嘱托派人送来的。完了,这一回算把你的仇人彻底送回老家了。”

  曹刚接过那张照片来看。画面正中是一具侧脸躺在坑边的死尸,用的是炸子,脑袋已经炸裂。

  “我的时候,验明正身了吗?”曹刚捏着照片,急切地问。

  “放心,我是行家,那没有错。”王兴邦快活地眨着眼,“一切手续都极完备!”

  “可是,为什么不等着我来了再执行呢?”

  “来不及了,齐大帅和川岛嘱托催的紧,就着昨晚下雨凿了他完事大吉,怕八路来抢尸、砸狱,听说北仓和静海那边儿‘这个’活跃得厉害呢!”王兴邦做了个“八”字的手势。

  曹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挤着那对小耗子眼儿,嘴角儿上露出两颗豆粒似的小坑儿,感慨地说:“哦,总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五年前的七月,那时候,我差点死在这小子手里,嘿,我的时候,他到底死在我的手心儿里了,哈哈哈……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金壁辉这个浪荡娘们抢了头功……”

  “别想那些了,”王兴邦陪着笑脸说,“为了庆祝这件事,我特意蒸了点今年刚赶海捞来的头拨儿大螃蟹,满子满黄,尝个鲜儿吧,我还特意烫了‘直沽’二锅头,嘿,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这口福儿,李大波那小子算是捞不上了,吃什么全不香啦!吃海货,是天津人的一大口福,咱天津有句话,叫做‘典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哈哈哈……”

  王兴邦把那张照片用曲别针别在一叠卷宗里,锁进铁保险柜,便挽起曹刚到监狱的后院——他的住处去喝酒了。

  二

  李大波并没有绑赴刑场。他被带出那间客厅后,在一间囚室里直呆到日落黄昏,才被带出那座川岛芳子的秘密公馆,塞进一辆日本吉普车,由两名手握短枪的日本兵把守着,顺着静僻的大道,向市区行驶。

  下起雨来,斜飘的雨丝,顺着玻璃车窗流淌着。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国监狱交到日本兵的手里,他觉得他的死期不仅临近,而且还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宪兵队有许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让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种工程”兵工厂做鼠疫、霍乱等的细菌实验;送进化人炉,碾成齑粉;或押进地牢,活活饿死……“这群豺狼!……既然沦到敌手,也只好听其自然了……到那时,我要高呼几个口号,最后唱一次《国际歌》……”他心里这样盘算着。然后扭过脸,从车窗里望着渐渐下大的雨幕。

  这是他自入监以来看见的第一场雨。斜飘的雨丝在黄昏中闪亮;地上溅起明亮闪光的大水泡;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低垂着树杪,好像在为他流泪。李大波望着这倾斜的雨丝和活泼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龙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着大雨到水洼里捉蛤蟆的事……

  他踩在脚下的石头,挂满了鲜绿的青苔,他扑向那有三道白纹、鼓着水泡儿似的大眼睛的小生灵,他滑到大水泡子里去了……他又想到母亲死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的尸体被冲到江边,江水冲刷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他想起逃出家门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今天,又是这样一场雨,他将要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告别这雨和带走关于雨的回忆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闹不明白,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什么过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会是这样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后初霁的河滩出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小姑娘光着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一篮刚捞起的螺蛳,那是初面的红薇……一想到这儿,他的思维立刻跳过去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

  他又想着跌到水洼子里的趣事,想起在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杆去捅那匹拉磨老马的屁股眼儿,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洼里,他被摔晕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汽车进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着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塞进一块抹布,他呼吸困难地张着嘴。这时,他觉着必死无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①的东兴楼饭庄的后院,刚从健身房回来的川岛芳子,扎了两针吗啡,立刻来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经睡觉,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铺上正聚精会神地数着“绵羊票”②和“老头票”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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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兴安路。
  ②伪满印制的纸币,因票面上有一群绵羊而得名。
  ③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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