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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小狗子和陈大却都忿忿不平地站在一旁。

  “好,既然这样,咱们也是走熟了的老邻舍,哪有不肯帮忙之理!”孟老掌柜竭力隐起了他那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容,装得很正经地说,“明天我就叫林生进城去,上他那个姓刘的朋友家里找他。”

  秋海棠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忙着连连道谢。

  “不过依我看,十成倒有八成不会是他吧?”老孟却又特地拖上了一个尾巴,表示不能负责的意思。

  小狗子已经随在秋海棠的后面,快要跨出靠街而筑的那一圈木柜台了,一听孟老掌柜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便好生有气,一时忘了利害,竟回头去向他冷笑了一笑。

  “十成,八成,这倒是神仙也说不定的!”他假装和同行的陈大说,只是把声音提得很高,存心想让后面的人听见。“不过他们有本领盗人,咱们就有本领找人,且看找到了还有什么话说?”

  秋海棠忙着回头来向他使眼色,可是小狗子的话已经出口,再也收不回了。

  孟老掌柜的跟他儿媳在后面听了,却并不回话。那个什么事都不懂而偏爱管事的孟大嫂是根本没有话好说,而那孟老头儿是故意不愿跟小狗子斗口,他只是衔着一支旱烟管冷笑。

  “凭你这样一个不曾见过世面的庄稼人,想把人找回来,可还差得远咧!”他把身子靠在柜台上,望着秋海棠等三个人的背影,暗暗这样想。

  这一想,倒也的确有几分合理。

  尽管小狗子是怀着满腔的忠心,恨不得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立刻去把梅宝找回来,然而他的能力和见识毕竟太有限。第二天,他虽然带着那个县立初中的校工陈大,在樟树屯里乱闯了一天,想把那个诓去梅宝的人先认出来,但事情那里有这样容易呢?

  当晚他和秋海棠两个人简直整整商议了一夜,因为城里的路毕竟他比秋海棠熟,便决定由他跟了陈大进城,再在城里用心察访。

  “钱怎能带得太少呢?”临动身的时节,秋海棠给了他二十块钱,他一定只要五块钱,秋海棠便自动把其余的塞进他的衣袋里去。“小狗子,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俗语说得好,天下事无钱不行,你还是一起带了去吧!只要能够早些把姑娘找回来,多花几个钱我也是愿意的。

  小狗子涨红着脸,把四张钞票藏了起来。

  “你放心吧!爷,要是我小狗子不能把姑娘找回,我这一世也不能见你了!”他束紧了腰里拴的那条布带,站在寒风里,身子挺得比竹竿还直,脸上一些笑容也没有,两条衣袖掳得高高的,不时把眼睛斜向对门的孟家老铺去,很像马上要找孟老掌柜父子厮打的神气。

  “好在学堂里也有信送给县里去了,或许现在已经找回来了也说不定。”陈大透着很同情的样子,向秋海棠说,“你老先生好好地在家里等我们的消息吧!”

  秋海棠勉强放出笑容来,向他点了点头。

  “消息,真不知几时有消息咧!”他关上了门,退回里面去,没精打采地坐着。

  然而消息倒并不像他想像那样地来得慢,只不过不是好消息罢了。

  小狗子和陈大走后,第二天邮差便寄来了一封快信,是县立初中的那位方校长写的,告诉他梅宝并无下落,最末的一段是说:

  “……因尚某之友刘某,嫌疑重大,公安局曾将其传讯三次,严加究诘,但亦无结果。现尊纪张某暂寓敝校门房内,每日出外追寻,手持令嫒照片,四处访问,虽犹未获眉目,其忠义之忱,殊属难得。或能因此而得令嫒下落,亦未可知也。……”

  秋海棠是从来不信神佛或何种宗教的,但看完这封信,也禁不住对天跪了下去。

  “天啊!可怜可怜咱们吧!”他就在砖地上跪着。轻悄悄地祷告起来——当然他并不曾像在舞台上演戏那样的先起什么“叫头”——“小狗子的腿,一定要跑断了,我的心也快要碎了。可怜我实在并没有造过什么大孽,快让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吧!”

  从这天起,他几乎每天这样不停地祷告着,然而越祷告,消息却越来得沉闷了。足足有一个礼拜,他不曾再从方校长那里接到什么信。

  假使孟老掌柜还有一分人心的话,他应该就自动的给秋海棠帮忙了。每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从后进的屋里走到外面的铺子里来,把眼睛看向对面去,就可以看见秋海棠独自掇着一条板凳,垂头丧气地坐在大门口,逢到街上有一个人走过,他总是立刻昂起头来,睁大着一双眸子,急急向来人打量;及至看明白不是小狗子或是那个他所想望的邮差时,他才叹一口气,又把脑袋垂下去了。像这样从早到晚地盼望着,简直连一些东西也不见他吃下去。

  “今儿又是没有,待明天再瞧吧!”邮差先生显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半个月来,他已经也习惯了,在经过吴家的门首时,不等秋海棠问他,便往往自动地这样说,结果当然是又给秋海棠加上了一重愁闷。

  愁闷愈压愈重,不知不觉就把人的精神压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仅仅隔了二十天不到的工夫,秋海棠在外表上,已比先前显得老了许多,他这样整天愁眉不展的神态,虽然打不动那个做了三四十年买卖的孟老掌柜的心,但看在他儿媳的眼里,却已觉得很不安了。

  “你放宽心吧!吴家伯伯,梅宝迟早一定可以回来的。”有一个晚上,她终于悄悄地掩到了吴家来,涨红着脸,向秋海棠说,“现在你忧急也没有用,她准是好好地在什么地方留着,不过……不过……”

  她原想说“不过暂时还不能就回来,”又怕说得太明显了,便急着掉过了话锋。

  “不过,你老人家自己的身子是最要紧的,这几天你已瘦了许多,明儿我再给你送几盒藕粉来吧!”在孟家这一位小内掌柜的单纯的脑神经里,藕粉仿佛是一种功效比人参还强的补药,因此逢到身体不好的人,她总要劝人家吃藕粉。

  秋海棠对于她这种无知的好意,也只能顺口道了几声谢便完事,实际上,他也未尝不怀疑这女人对于梅宝失踪的事,心里多少有些儿明白,可是他知道她是不敢说的,所以也就懒得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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