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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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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他所接到的赵四的快信,果然就证实了那山东人的话。他说东省殖边银行已随着奉军的撤退而倒闭了,福华银行也因某人和某人的下台而透着很不稳的消息,这两家却正是秋海棠储藏他仅有的一些积蓄的所在啊!所以照赵四的意思,他自己应该立刻就去一次,以免全军覆没。 秋海棠蹙紧着双眉,坐在一条板凳上,尽对那一盏煤油灯发呆。 他记得当初把这两笔款子存进东省殖边银行和福华银行去的时候,很有几个人劝过他,认为这两家银行跟那些军阀和政客的关系太深了,将来很容易受到影响,但那时他把袁镇守使叔侄俩看得真像至亲一样,听说他们常和这两家银行的重要人物来往,便终于毫不迟疑地存了进去。后来他跟湘绮谈起这件事,她也觉得很不妥,可是期限没有到,又不好意思教绍文去替他先提出来,想不到如今果然后悔不及了! “爸爸,你说过了年就送我到镇上去念书,方才老爷子告诉我再过几天咱们家里又要吃湾湾顺了。爸爸,你几时给我去买书包儿来啊?”梅宝很小心地藏好了那本照相簿,坐在炕沿上,睁大了一双很疲倦的小眼,看看她爸爸的背影问。 秋海棠却没有听见,银行的事已使他想得出神了。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啊?”梅宝立刻报着棉鞋,走到秋海棠的面前来,把身子伏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仰起着小脑袋,看定了她爸爸的那一张丑怪不堪的脸庞。 “好孩子,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他轻轻地把梅宝抱了起来,走向暖炕边去。 梅宝一面憨憨地向他痴笑,一面自己把外衣脱下来,秋海棠就在旁边心神不定地看着她。 “乖乖地睡吧,孩子!” 他在灯前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去,赵四托人写的那封信,又第七度被抽出来看着:东省殖边银行已倒了,三千多块钱还能希望收回半个子吗?要是福华银行也照样来一个关门大吉,又该怎么办呢? 窗子的隙缝里猛的又吹进了一缕寒风来,使他不自觉地把腰间拴的那条布带更收紧了些。 “明天就动身赶去,不知道还来得及吗?”他想事情既已这样严重,当然不能不去走一遭,可是当他的手指抚摩在自己的脸上时,两条交叉的疤痕,卷起着像饺子的边一样的碎皮,以及那个中间缺了一小块的鼻子,都使他气馁得不敢再想到出门两个字。 三四年来,因为他一直跟那些庄稼人在一起,他们既渐渐把他这一副怪相看惯了,他那自惭形秽的心理,不觉也一天一天的减淡了,现在忽然又要出门去,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鼓起自己的勇气来。 他重复把赵四那封信塞进了衬衫上的一个口袋里去,然后又整了整外面穿的那件蓝布短棉袄,慢慢打板凳上站起来。 “怎么,孩子,你为什么还不睡啊?”他回头去向炕上一看,梅宝的眸子竟还没有合上,满脸透着一种孩子们所少有的忧郁的神色。 “爸爸,今儿奶妈子说他们一家都要回去了……” 这倒又是一个出人意外的消息。 “没有的事,孩子,这是她说着给你玩的。” “不,爸爸,这是真的!”梅宝尽管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瞒不过她了。“哥哥和姐姐都……都这样说。他们的爸爸,就是那个……那个王四,把衣服都放……放进……箱子去啦……” “怎么?”秋海棠吃惊似的问。 这并不是说他对于奶妈子本人,或他的一家已发生了什么特殊关系,非把他们永远留在一起不可,实际上,这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问题,因为人和人相处,不论父母儿女也罢,夫妻兄弟也罢,同事也罢,主仆也罢……只要相处得特别久一些,便不免会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情感来,一旦听到要分手,彼此的心里,就多少要觉得空洞洞的不大好受。何况秋海棠本是一个多感的人。 他站在炕前低下了头,好半晌不能说什么话。小梅宝的一双灵活的眸子,尽在他那一丛剪得很短很散乱的头发上打转。 “爸爸,他们真的要……要回去吗?宝宝一个人在家里……再也没有淘……淘伴了。妈妈又不回来!”她说了这一句,便禁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她这么一哭,秋海棠的心里便更乱得慌了。 他很想立刻走出去向王四和那奶妈子问一下,可是最近几个月来,他们夫妇两个脸上所表现的情态,以及私下所透露的谈话,都足以证明小梅宝方才说的一点是极有可可能的,再去问他们有什么用呢? “好孩子,快睡吧!明天爸爸会去问他们的。”勉强定了一定心神以后,他便竭力催促梅宝安睡。 他自己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思潮的激荡,使他觉得比晕船还难受;其实在这些起伏不定的思潮中间,最有力的一股主潮,还是他几年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 这几年来,他对于任何人都说梅宝的妈已在天津死了,知道她没有死,而且还知道他时刻在想念她的,就只有梅宝和那个奶妈子。 自从听到政局发生大变化的第一秒钟起,在他平静了好几年的心坎上,顿时像已死的火山突然又复活一样地喷出了一股活火来。他想会不会由于这一次的时局的变化,而使作了多年威福的袁宝藩同归于尽,甚至给予湘绮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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