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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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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他的叔父和梅宝的奶妈子一起在内,再没有人会想到几年前还在红氍毹上轰动九京的名角儿,就是现在这一个又瘦又黑,又憔悴,仿佛已过中年的庄稼人。 三年来李家庄还是李家庄,一切的人和物,也依然如故,只有秋海棠却已完全改变了。 “三弟,这么重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扛吧!”这一天,秋海棠跟那个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从田里抬着一大箩的黄豆回来,才走进自家门口,便累得气也喘不过来了;他的堂兄吴大正在院子里舂棒子面,一见便忙着奔过去把他替了下来。 秋海棠来不及回话,忙打茶缸里舀起一碗半黄半黑的凉茶来,做一口喝了下去,头颈里那几条涨起着的青筋,这才缩退了些。 “狗子今儿有事回去啦!早上收的几箩豆,王四一个人也抬不回来啊!”他把上身那件蓝布大褂的领口略略松开了些;尽管做了两三年的庄稼人,要他坦胸露臂,却还有些不惯。“让我练练筋骨也是好的。”他微笑着说。 吴大跟王四抬着一箩豆,已折往东边的屋子里去了。 “我早告诉你两个伙计是不够的,春天你偏要把那个张癞痢打发走,其实家里也不短一个人的吃喝!”吴大的声音在门的那一边响着,很有几分埋怨的意思。 秋海棠放下茶碗,默默地苦笑了一笑。 其实他所以要把张癞痢打发走,原不是为了想省一个人的吃喝,实际上他心里也有他的苦衷。因为这李家庄原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十家倒有九家都是生活很艰苦的穷人;秋海棠带着他女儿回来的时候,虽不是肥马轻裘,仆从如云,但看在那些穷人的眼里,却已十足像个土财主了,因此后来就有许多亲戚上门来告贷。恰好碰到秋海棠又是向来慷慨惯了的,听他们说得可怜,便不问张三李四,来一个答应一个。 吴老爷子起初因为他才回到乡里,亲戚邻舍不能不结交,所以也并不拦阻,到后来眼看向无瓜葛的人也纷纷上门来找他茬儿了,并且其中有几个都是庄里出名的无赖,借到第一次就想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又想第三次,简直不闹到借钱给他的人颠倒向他们告饶决不肯罢休,吴老爷子一着急,这才再三向秋海棠劝了几次,但半年不到,五百多块钱已付之流水了。 “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五六百块钱又算得什么呢?”他听了他叔父的劝告之后,最初心里还毫不介意,反淡淡地这样微笑着说。 但一年过后,他也不由不开始忧愁起来了。 第一,事实给他证明,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一句话是绝对行不通的,至少对于那几个无赖,有一次他们就险些跟他在村口上打起来。第二,他看到梅宝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面庞那样的秀丽,资质又是那样的聪慧,即使是改穿了乡下孩子的服装,但跟他哥哥的儿女站在一起,还是有着极显著的不同,使秋海棠深深地感觉到梅宝是应该另有她的前途的,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里,一定会埋没她的一生,为了他爱女的幸福,他决定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另外迁到别处去,好好地把她造就起来。这样他就渐渐觉得自己所有的积蓄不够了。 玉昆和赵四从北京替他带回来的除掉两个定期存折——六千元——以外,现款原也有两千多元,但为了搬家,为了置办东西,为了结交亲友,为了这一年多来因家用不够而一再贴补,为了……箱底里藏的现款,已经快不到一千了。 于是他开始忧愁了。 “老尤,你在这里也气闷得很,再说我这个人已经是完全废了,你跟着我一定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 第一件事,他先把那个从北京跟来的下人打发走,给了他一百块钱路费,另外一封介绍信。“你还是回到京里去,凭我这封信去找李玉芳李老板,大概也是不会亏待你的……” 老尤走后,他自己便脱下长衣,跟着他堂兄等一干人,亲自下田工作起来。 到第四年春天,他爽快把那个扛活的张癞痢也歇了。他知道只有竭力把场面缩小,一面拚命的操作,才可以使别人不再想他是有钱的财主,同时也好把那六千元的存款留下来,好好地培育他的爱女。 他这一种打算,吴老爷子倒完全是同情的,但他堂兄和那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自在。本来,人性原是贱的,一向苦做苦吃,便没有问题,只要略略舒服了一些,再要他们苦起来,不免就要怨天尤人了。 梅宝这孩子倒也真有过人的天性。待到她自己会吃东西,会穿衣服之后,便不肯再跟奶妈子在一起睡了,每晚像一头小猫似的伏在秋海棠的脚边,发出很可爱的轻微的鼾声来。从第二年起。秋海棠为了常要下田操作的缘故,脸上的纱布已去掉了,露出两条很阔的疤痕,皮向两边卷起,颜色红中透紫,紫中透红,每个孩子见了,都要掩着脸,怕得不敢向他看;但梅宝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时常扑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一张苹果似的小脸贴到她爸爸的颊上去,两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头颈,好久不放。 因为她不再需要那个奶妈子照看了,吴老爷子便指挥那奶妈子也在家里或田里做一些比较粗重的工作;起初她念在秋海棠待她的恩德,还觉得很愿意,再加梅宝也依旧和她很亲热,这样居然勉强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 眨眼又是隆冬天气了,这一晚,小梅宝照例又把湘绮所留下的一本照相簿捧出来,翻看了一遍,一面伏在暖炕上,妈妈长妈妈短地和秋海棠兜搭着。 “方才不是给你说过了,妈妈比大婶子长得还高一些!”今儿秋海棠的心里委实很烦恼,小梅宝把同一个问题向他重复着提出了三四遍以后,他答话时的语气,不觉便比平日生硬了许多。 前三天他就听到过这么一个消息: “京里的情形已经大变了,革命军在上个月底就从南方打了过来,五色旗也取消了,再挂出去就要枪毙;男革命党女革命党到处都是;向来做官的人都给轰走了;银行也倒了好几家,有钱的人都得吃官司,每个庄稼人最多不能有十亩田,再多一分就得拖去站木笼。……” 这是一个惯于在乡下贩卖大绸的山东人说的,凭秋海棠的识见来判断,其中当然有一大半是不值一笑的谣言;可是大局已经发生的变化,却也决非一个生意人所能杜造的。 “银行也倒了几家……”这句话是最使秋海棠感到不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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