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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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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援远在其次。”窝心腿方胜终于打破沉寂说:“要紧的是关八爷没回盐市前,我们怎样保住盐市不陷?我们得趁着江防军喘息的机会拿定主意。” “那简单,”汤六刮伸手一击桌角说:“盐市是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路就是这么一条。咱们按着人点头,有一个人,贴一条命,万一江防军推进街市,咱们就起火……烧……街!是生,是死,不低头!” “十八家盐栈的金饰,钱瓮,底财(即埋藏于地下的财物),全都列了单子。”玉兴栈主说:“我们一面打,一面仍得尽力向盐河北收购枪枝枪火跟大宗米粮,我相信江防军决没有长足的后劲,我们能熬过三天五日,盐市就能久守了。” 火花仍然在黯里喷溅着,也许在不久之后,这些街道和市屋就会被江防军更猛烈的炮火夷平,但不死的人心能照亮眼前凄惨的黑暗。集议后的行动又开始了,各处受枪伤的汉子都被陆续送回镇上来,绳床、门板上躺满了成排的人,血滴使街心的泥土全变成红的,有多支火把燃在暗夜里,一队即将补充到小渡口火线的民团枪手就在街廊下草草的用饭。递换下来歇息的人,一股一股流过街道,他们身上,脸上,长矛尖和单刀口上都还留着没干的血迹。蒸腾着汗气的马匹从洋桥口西调大渡口,戴老爷子领着枪队换守高堆,粗莽的汤六刮调往小渡口去了。 大狗熊和王大贵两人奔到药铺去看石二矮子,他在小渡口谷道边的小酒铺门前大树上伏击那个团长,枪杀矮胖的团长之后,被一整排兵围击,中了好几枪还死死的抱在树枝上。他们赶至药铺时,石二矮子业已咽了气,但两眼还在鼓瞪着,仿佛死得不甚甘心的样子。 “你……闭上眼算啦,矮子。”大狗熊伸出手去,轻轻捏阖了石二矮子的眼皮,喃喃说:“余下的那些杂种,我跟大贵会去收拾的。” “也许关八爷就会领着民枪杀过来,”王大贵说:“他会痛痛快快替你报仇的。” “咱们生死交结这一场,”大狗熊依依的紧握着死者冷冰冰的手,合掌温着说:“你不是命该遇凶过铁(即死在刀枪之下),阎老西偏这样错安排……情势这般急法,兄弟,我大狗熊连纸箔也没能为你烧一份,若是我跟大贵两个有一人不死,日后再跟你料理罢!” 他们走了。而死者们没有棺木,没有寿衣,他们都被草草的合葬在一个坑穴里,他们没有石刻的墓碑,也没有他们自己的名字。战事还没有完,洋桥口的江防军马队又兴起两次趁夜扑袭。 大渡口的灌木丛被江防军纵火,烧得屋脊后起红霞。小盐庄也陷在苦战中。 而在远远的万家楼,卧床养伤的关八爷听不见盐市的枪声,枪声血泊和烛天的火光只留在他每夜由高烧结成的浑噩的梦里。他还没能见到小牯爷,因为万家楼的枪队跟小蝎儿拚上了火,小牯爷心里想着的不是盐市,却是屯在羊角镇的朱四判官旧日那一拨人枪… 在万家楼宗祠东面第二条街中段的窄巷里,有家小小的棺材铺儿;这家棺材铺儿小虽小,可是走遍万家楼,却无人不知万才棺材铺儿的。在偏远的北方,行行都有忌讳;惟有开棺材铺儿这一行,忌讳最多;所以一般学木匠的,除非万不得已,总不愿靠死人吃饭,干这门丧气的买卖;在一般神奇怪异的民间传说里,有很多是传讲着关于棺材店的故事的,而且,仿佛连鬼灵们对于这些吃鬼饭的,也有着一份嘲谑。万才棺材铺儿出名,是因为在万家楼这个镇上祗此一家别无分铺;无论谁倒下头,都得躺进万才棺材铺打制的棺材。 万家各房族的子孙们,多少总有那么一种传统的意识,认为他们的远祖是大明的武将,他们既是将门之后,所以宁愿落魄街头,也不干下五门行业;就拿景况凋零的老二房来说罢,宁可多有几个恶吃骗喝的万树那样恶汉,也不愿正正经经干点儿营生。因为这样,所以凡是在万家楼开茶楼、档子店、经营剃头、补碗、砖瓦匠、开设扎匠铺、石匠铺的,全是外姓人,其中祗有这个棺材铺儿是姓万的开的。 万才家境困穷,不愿靠族人帮衬施舍过日子,自幼就背着小包袱出门,在三河南岸学得这门手艺,回来后开起棺材铺儿来;设铺之初,族人们也曾窃窃私议过,认为姓万的有姓万的门风体面,就是穷得上无片瓦存身,下无立锥之地,使浆糊糊着瘦脊梁倒贴在宗祠的石墙上,也不该开棺材铺儿,靠死人吃饭。不过,这些闲言也祗能在背地说说。万方就是这么一付拗脾气,不听那些闲言语,若有人当面说他开棺材铺儿如何如何,他就会粗胀着脖颈,鼻孔冲着人脸嚷说:“我万才开棺材铺儿,向不剥死鬼们的头皮,一分钱一分料儿,为人不作亏心事,夜来哪怕鬼敲门?!我祗要不把宗祠里的祖宗亡人牌位劈了当烧火柴卖,谁也管不着我?!” 就因为万才一拗到底,万才棺材铺儿不但开下来了,那些闲言也随着岁月的流淌被冲淡了。事实上,人烟繁盛的这座镇集,也真需要有这么一家棺材铺儿,在万才没开棺材店之前,镇上殷富的人家,但凡上了年纪的,都早早备办上好木料,请木匠来家打妥寿材,每隔一年加一次油漆,准备万一倒下头来,有现成的寿材好入葬,而一般人家备办不起那种施施大棺,总在人临咽气的辰光,找人放牛车到四十里大荒之外的镇集上去买棺木,不但路途太远,运送不便,而且颇为耽误时间,这种情形,在万才棺材铺开张之后,都消除了。 日子淌过去,日子对万才来说,总是那么索然无味,平淡无聊的,在那座深井般的狭长无窗的铺子里,无分是晴天雨天,春天秋天,都是那么一付阴沈冷黯的嘴脸,像一个寡情无义的晚娘,有时抬起头来,望望满是霉绿雨痕的铲墙和悬满蛛网的褐黄带黑的梁顶,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笑里也有着刻骨的悲哀;这黑沉沉的铺儿就是一口大棺材,自己是在大棺材里替人打着小棺材…… 尖凿儿扁凿儿,像长喙的啄木鸟般啄着一段一段的木头,空空旷旷的声音撞在古壁上,迸出的声音和撞回的声音奔拥在一起,把人推着挤着,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凿尖忽又不光是凿着木孔,连人心也快叫它凿空了。黄瘦的小学徒刚学会使用粗刨子,在长长的坐凳上刨着棺材板,刨花儿在刨孔中朝上涌起,叠塔般的堆好高,再丝丝缕缕落下去,散在地面上,使沉迟闷郁的空气里弥满了各种木材混合的气味,——永远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死亡的芬芳,好像有意要给死者们那么一点儿安慰。 日子那样淌过去,在叮咚叮咚的雕凿和敲击中,春天和秋天,阴天和晴天都被敲走了,棺材打了一口又一口,卖出一口又一口,在万才开铺后将近廿年的岁月里,万家楼也不知有多少张熟悉的脸子装进自己手制的长匣子里去了?!……爱在万梁铺里抱着酒壶买醉的也好,爱在尚家茶楼双手抱着膝盖,蹲在长条凳上谈古论今的也好,贫的、富的、怯懦的、豪强的,形形式式的人生都在这一方长匣子里摆平了。 若说看人生,没谁比万才看得更淡泊的了。 一口一口的棺材打妥了,分门别类的放列成排,最上等的大棺当算千年翠柏或深山香木挖成的独木棺,北方平原地不产这样的巨木,当初学手艺时也祗听师傅传说过,说那种香木扬子江上游,几千里外的深山里,经伐木人砍伐了,趁山洪暴涨时跟着急流冲至江口,经专人截捞起来,转售给从下游来的木材商,木材商把整批购得的巨木扎成硕大的木排,(*即木筏。)顺着浩荡的江流放下来,俗称放排,又称走排;吃这一行饭的人,全把性命交给了汹涌卷荡的大江,他们怀着钜款出远门,即使沿途不出岔事,从搜购木材到扎成木排,顺着江流放到下游来,总也要经过好几年的时间…… 有时运气不好,木排放过三峡时触上礁石,或是陷死在浅滩上,那就得靠老天保佑了。在那些传说里,把那些放排人一路所经历的艰难,形容得比唐僧去西天求经还要难上几分,那些江精,那些水怪,磨盘大的鬼漩涡,鹅毛也照样沉底的寒水潭,使听的人都不寒而栗了。但那些传说象征些什么呢?对于一家棺材铺来说,祗是用它对顾客们夸张一口上等棺材为何索价奇昂的理由罢了,金打银装的棺材又如何?!脱不了装进一付臭皮囊,无声无息的埋进黄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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