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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钱九率着的这群棚户冒死滚杀,完全抵销了江防军依仗枪械精良的心理,双方一到了肉搏的阶段,江防军就吃了大亏;上了刺刀的洋枪远不及刀叉棍棒灵活,江防军的斗志又远不及棚户们那样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触,江防军就有了崩溃的模样。

  这种大规模的原始搏杀的凄惨景象是少见的,宽长数里的旷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滚动的人头,杂乱的枪声仍然在鼎沸的人声中迸响着,有时人声竟也盖过了枪声。有人站在坟顶上呜呜的吹螺角,空气灌进角声,仿佛天和地都跟着呜咽走来。空气确然在呜咽着,眨眼就有或群成阵的活人倒下去变成滴血的死尸,每个人的心里再没有别的,偾张的脉管里单一的回圈着一个杀字,呐喊、呼声、惨叫和呻吟声卷连在一起,分不出声音里表示着什么……粗腿钱九领着一队匣枪手在灰蓝色的人群奔窜着,横起匣枪两面泼火,一面粗声嚷着:“杀官不杀兵!扔枪的活命!”随着他这样的吼叫,许多江防军的兵勇们都跪地扔枪了。他揪住一个兵勇的衣领,摇晃着,问他领头的官儿是谁?那兵勇面如土色,团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说出:“是……是……刘团长!”

  “我要活剥那忘八羔子的皮!”钱九说。

  他这样滚在血泊里搏杀,使他满头滚着豆大的汗粒,唇干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着,但他满心是明亮而畅快的,仿佛觉得能看见心头燃烧着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这样的感觉是他当年拎枪走黑道,杀人放火时所未曾有过的,忽然他眼里出现了关八爷的那张脸,在惨红火光的围逼中凸露着,他的眉影罩着那种闪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里也亮着那种火光,他的脸上也有着燃烧的表情——饱含着凄苦,饱含着悲怜的笑容……

  红火暗下去,那张脸扇乎的隐遁了,他想捕获它,拥抱它,但那是徒然的,只有临别的印象残存着:大片霞云染着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头渡船的船梢上,贴地的晚风吹过河上,牵起他一角蓝袍……就因为八爷不在盐市上,这付沉沉的重担每人都得挑……他滚杀过去,一面喊着:“姓刘的忘八羔子拿命来!”直到一颗流弹贯穿他的胸脯,他掼倒在泥地上打着滚,他口喷血沫的嘴,还吸动着,继续吐出这样的声音。

  有一股气横在棚户们的心里,使他们敢于揭地吞天!前面有个汉子被三个蓝衣兵勇围困着,他身上破戳了几刀还没倒,但浑身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有一个兵勇胆怯,转身想跑,那人狂呼着,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过去,棒尖嵌进那兵勇的后腰,破腹穿凸出来,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绕着一盘花蛇似的肚肠,犹自在吱吱响的扭动着。另外两个吓软了腿,跑不得了,拖着枪枝在地上游着……东北角有几张单刀围着一个江防军的官佐,只消一刹工夫,那官佐就变成一些粘着泥的肉块,只有一顶硬壳军帽是完整的。

  另一个官佐早已放下枪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遇见谁都颤声喊着饶命,声音尖细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着唱小戏,又滑稽又凄惨……一个端钢叉呐喊而上的棚户中了一枪,枪弹打飞了他的天灵盖,剩下的半个头,还歪起嘴角把那一声叫完,直到绊在一具尸体上,他才跌倒咽气……另一个把拖出的肚肠别在腰带上找着人打,旁人赶来扶他,说他带了伤,那人说:“不关紧,我提一口气,还能再杀它两个人!”……一个楞头楞脑的侉汉抡着一把大铁叉,一叉挑起人来,就发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惨叫着,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夜翻滚,血雨溅得人满头满脸,连喊声也跟着人翻筋斗,那人一口气连挑飞六个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军。

  这些形像落进刘团长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马弁搀扶才能走得动路,这之前,他迷信着枪杆,更迷信着他自己的马鞭,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软扒扒惯了的乡民,叩头如捣蒜的老百姓,一刹间也会变成泼吼着的猛兽,威风凛凛的恶煞神。他的马鞭早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他无法再叱骂兵勇,不准他们丢枪,他的兵勇们经过一阵极短的搏杀,就已经开始纷纷溃逃,盐市上的枪队鸣枪追盖着,一路上都是尸首。

  棚户们和枪队合在一起,追着江防军刘团的溃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这一战,刘团损失了两百人和将近一半的枪枝。

  到正午为止,躺在小公馆里等着听捷报的塌鼻子师长听到的并不是捷报,却是全师惨败的消息,除了炮队和马队损失轻微,其他各团都损伤很大,攻小渡口的赵团被困陷在谷道里,棚户们贴近冲杀,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从高处推滚下来,使兵勇们迷住了眼,一部份冲出谷道占定了几座沙丘,却叫小盐庄发出来的枪火锁住,无法前进。更伤脑筋的是赵团长阵亡,全团指挥无人。李团勉强守在老黄河堆南原地,弹药消耗将尽,亟待补充。攻扑大渡口的刘团退守三星渡,人枪损失更是惨重。

  这样的战报使他瘫在椅子上。

  “妈特个巴子!”他骂着左右说:“还不赶急替我拍电报,求大帅增兵!”

  但他并不知道大帅早把盐市造反的小事摔开了,在远远的南方正疾滚着更大的战云,这朵战云的阴影落在孙传芳紧锁的眉头上,使他的五省联军变成了四省联军……国民革命第一路军挥师入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全闽平定了。这些远远的消息一时传不到这块多难的荒土,被困的盐市更不会知道。

  第一天开战,从表面上看,盐市的民团是挺住了,用他们的横飞的血肉挡住了江防军的进击,假如仔细算起来,伤亡人数却比江防军更多,这是使用原始武器对抗洋枪的必然结果,窝心腿方胜早已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一点也不灰心,这样壮烈的死亡总比放下枪任凭江防军宰割要强,何况关八爷北去连系各地民枪,眼前还有着受援的希望。但有一点要立刻决定的,就是盐市上的老弱妇孺,非得在江防军破镇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妇孺的事,就在当天下午,趁看江防军喘息未定时进行的。方胜在运盐河的两处码头,各用四只盐船横河锁成两道浮桥,鸣锣通告东西棚户区和市街前后,要所有不参与战事的人口收拾细软箱笼,离开盐市,到北地乡野去避难。

  黄昏时,避难的人缕缕不绝的从盐河北岸的高堆牵向野地去,成一幅凄惨的图画,跪地祷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们的脚步虽印向北地去,但他们的心仍系在盐市上,因那些抡着枪铳守护盐市的汉子们全是他们分离不了的亲人。当然,也有许多人留了下来;十八家盐栈的栈主全都没走,一部份年事较轻的妇道留下来做饭行炊和照护伤者,小馄饨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阳该在层云背后落下去了,黄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当日豪华宴饮过的大厅里,盐市上民团的首领跟土绅们在马灯光下聚议着,六合帮里的三个人如今只落下两个了。

  “小渡口情势怎样?”方胜问张二花鞋说。

  “还算好。”张二花鞋说:“直到下傍晚,江防军还没靠得小盐庄,各条谷道里都躺了不少死尸,六合帮的石爷一管匣枪伏在树上,打翻了江防军的团长,石爷也……中枪运回来,只剩半口游气了……如今人在药铺里,只怕活不过今夜。”

  大狗熊放声哭起来,虽然他也用白巾缠着肩窝的伤口。王大贵木坐在一边挫着牙。

  “大渡口钱九死了。”轮椅上的戴老爷子说:“棚户死伤近百,如今正在着人收尸。”

  “我们人手和枪枝都有限,还不及江防军三成。”方胜说:“我们枪火枪枝,虽经明收暗买,还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卤枪搜火最要紧。能卤得较多枪火,我们就能守得久,能巴得着关八爷他领着北地民枪来援。”

  “八爷他倒是怎么回事儿?”福昌的栈主说:“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讯全无,会不会弄出了什么岔儿?……要不然,决不会这样没一点消息?!”

  一提起远去求援的关八爷,所有的头颅全垂落了,大花厅里的气氛更低沉起来。似乎谁都明白盐市如今的艰危处境,只有一只援手能伸得过来,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枪队了。北地民枪极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拨人枪,不消说是守盐市,就是直薄县城也有那种力量,不过在场的各人,包括窝心腿方胜,大狗熊和王大贵,谁都不敢想信关八爷能说服朱四判官那种不见洋钱不开眼的大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灯的灯焰在人眼前扑突扑突的闪跳着,那是灯油将尽的预兆,远处又流响了江防军重新集结的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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