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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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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一刹那的功夫,早有准备的住户业已关门加杠,使朱四判官一伙家伙失去了盾牌,盐市上应变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这一来,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檐和小巷里去应战,由于双方混在一堆,匣枪一张嘴,就浑浑噩噩的打晕了头,一时竟分不出谁该打谁了?! 一个精赤上身的鬼卒拎着匣枪,认准了大头鬼泼了一梭火,又奋不顾身的横跃过大街追蹑着他,扮大头鬼的那个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乱还枪,子弹打不着人头,全飞到天上去了。一个黑无常在追着另一个黑无常,俩人心里有数——准不会是自己人。 枪烟在阳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着。枪战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庙附近来,有一股土匪卷进庙去,藉着庙墙和狮兽掩住身形,朝外发枪。有一个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尸体横倒在街心。这种双方都化装的枪战真是少见,打来格外混乱,格外凄惨。 “来罢,方爷,”关八爷撩起长衫亮枪说:“咱们分头顶上去,先盘掉大王庙里的土匪,让弟兄们有个卸装的机会,要不然,连伸枪都有顾忌,这场火就没法打了!” “老曹,”方胜叫说:“先调一个排围住大王庙!招呼咱们的人赶紧卸装,免得误伤!” 关八爷出后窗,踏瓦脊,斜刺里扑向大王庙去,这时候,扮天将的向老三、王大贵和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经翻墙跳进大王庙里去了。 石二矮子跳进庙,迎面泼来几发火,打穿了他头上的高帽子,转眼之间一条黑影窜进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着追扑过去,那人掉脸发枪没泼出火来,正好一匣子弹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机会,那肯容他有抽换弹匣的机会,掂着匣枪骂说:“我把你这个狗娘养的贼孙儿,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那人跨进一间房去,再没地方可逃了,转脸使枪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儿,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枪口却抵住那人的太阳穴。 “饶……饶……了我!”那人说: “你它妈闭上眼认命罢,我替你放了血,你它妈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压扳机,那人四迸的脑浆射到他的脸上。“报销一个,”他说。 在东廊房的向老三可没这么顺当,两个人的匣枪全打空了换不上弹匣,那人先扔掉枪,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来,向老三也扔掉枪,大张双臂虎扑过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扎得好,贼种!”他把那人硬抵在墙角,双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咙。那人起初还挣扎着,到后来,喉管发出哺哺的响声,握攮柄的手便松了。这当口,另一个土匪闯进屋,飞出一攮子扎进向老三的后心,王大贵也跟进来,朝飞刀杀人的土匪喂了一枪,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怎样,向三哥?” 向老三光是张开嘴吐不出话来,唇角间涌溢着鲜血,直到咽气也没松手,原来他的十只手指都像锥一样,深深叉进了那人的喉咙。 在大王庙右侧的街心,大狗熊一脚踢飞了白无常的匣枪,两个人就赤手空拳的缠斗起来;那人没命使脑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跄后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双手来猛击那人的后颈,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后腿,像摔面袋似的朝白果树的树干上砸去,那人连哼全没哼,只是后脑裂了一条缝,就安心的躺着了。 而关八爷终于找到了扮判官的家伙。 那扮判官的家伙匿在一座影壁墙边放冷枪,看来枪法颇准,一连伤了三个保乡团的兵勇,关八爷人在房脊上一伸枪,对方就扔了枪,捂住受伤的手腕,关八爷跃下房来踢开他扔下的匣枪,缓缓的说:“四判官,我关八若是存心杀你,刚刚那一枪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只想跟你谈谈,盼你信得过我。” “是……是八爷?!”那个抖索着跪了下去说:“我不是四判官,我只是他的手下人,如今当着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谎,——咱们头儿压根儿没有过河。” “没有过河?”关八爷惊讶说。 “可不是,”那人说:“他若轻易过河,他就不叫四判官了!他……他还交代过咱们,若是见着八爷,替他问候一声,他要您亲到羊角镇去会他,送上您自己的人头!不信您问旁人,他实在是这么说的。” “嗨,”关八爷不由不叹息说:“天生我关八,偏又生了朱四判官,论斗智,我是满盘皆输了!但则那朱四判官怎会知我到了盐市的呢?” “我们底下人实在弄不清楚。”那人说:“咱们头儿无时无刻不差人踩探您的消息,您即使不露面,想瞒过他的耳目,也实在太难了!” 庙会期过去了。 窝心腿苦心布置的这场庙会并没拿着朱四判官,土匪闯进来廿多人,除去死的,一共捉住十六个活口,关八爷只收缴了他们的枪枝,一律遣放了。 县城里传来消息,说江防军操练甚勤,即使塌鼻子师长病不好转,也得要在孙传芳定下的新限期之前扑开盐市。这使得关八爷决定要应朱四判官之约,单枪匹马先到羊角镇去,假如能留得命,回程再到万家楼去请人枪。关八爷说出这个意思时,连方胜都摇头,认为想单枪去会朱四判官,无异是自投罗网。但只有一个人——神拳戴老爷子说:“该由八爷自己决定他的行止,八爷的侠心,又岂是你们能懂的?!” 方胜默然了。 关八爷临行那一天,还骑着白马,跟方胜一道儿去看盐市内外的防务,在阴黯的织席厂里,安慰过为兄报仇剐掉毛六的小馄饨。态度从容,一点儿也没把北上羊角镇当作一回事儿,愈是这样,方胜、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这帮人,却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哀感。 中午盐市设了饯别宴,该到的都到了,逐一向关八爷敬酒,而关八爷却先泼酒于地,奠告埋骨南荒的雷一炮和最近死去的向老三,他说:“如今,我关八爷心里只有抗北洋,保民命,万宗事全化为这一宗,但凡跟我站在一道儿的,就不再计较私仇,诸位兄弟地下有知,就请佑我,助我成全这番心愿罢。” “八爷,您想您这一去,后果怎样?”一位敬酒的绅士捧着酒盏,由于内心激动,大粒的眼泪落进酒盏里,更由于两手抖索,使盏内的酒全点点滴滴的泼洒到地上:“我们全都感念您的恩德,崇佩您的行事为人,您将我们指拨醒了业已……够了,何必再为我们……舍命去……” “死生由命,”关八爷温声说:“请不必为我挂心,请不必……了。诸位这样盛情,这样处境,关八能不效死?我自信还能说得朱四判官。” “八爷,唱戏也得有个配角,”石二矮子说:“咱们六合帮的一伙兄弟,也曾对天发过血誓,生死不分,如今您办事,这三个龙套还是少不得的,咱们跟您去!” “对,咱们跟八爷去!”经过石二矮子这么一吼,大狗熊等二个人也和应上了。而关八爷却摇着头,挂一脸寂寞凄迟的笑意:“这不必了,从今天起,您们听方爷的安排罢,只要我关八活着,咱们日后自会合撑一条船,请不要再说……了。” 关八爷当天黄昏时取东道,过小渡口,经赴羊角镇,一行人送他到河堆上,斜阳初坠,满天霞影映落河面上,随流水波摇着,他牵着白马站在船头,寂默的瞩望着远天,不可知的命运正像高天抖翅的鸟,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写在云间。总那样短暂而哀迟,黄昏由灿烂归于平淡了,沙堑壁立的渡口凹道很快遮断他的背影,一缕由马蹄卷起的黄尘在凹道背后升起,渐远渐远,蹄声寂落时,那些呆立于隔岸的人们听见一声长长的马的悲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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