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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那嘶声在沉沉暮色里,在迟迟的风中,久久的回荡着……它唤湿了所有的眼瞳。

  两盏久没擦拭的马灯在一条窄街街口的长檐下摇晃着,随风飘过来的冰寒的雨丝打落在蒙满黑色油烟的灯罩上,发出兹兹的声音,和锈蚀了的铁皮棚顶上的雨声相融,使夜晚沈在一种冷寂凄迷的气氛里。

  雨夜的羊角镇大街黑黝黝的,几乎看不见窗间射出灯火,更难见廊下有拎着灯笼的行人,几道横拦着街道的沉重的木栅门全大开着,横木上吊着一盏光晕细碎的马灯。有一些马匹临时拴系在廊柱间,并没松开肚带,卸脱马鞍,几匹性躁的了马咬踢着儿马,不断发出些点蹄声,喷鼻声。在马灯射亮的一圈圈黄色光晕下,有碎光从积水的街心跳起,闪烁着;连绵的春雨渗入地层,使很多积水在街心的凹处凝聚着,满溢后更向别处汇流。从表面上看,这座新近被土匪盘踞着的镇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实质上,朱四判官早在各处布下快枪手,匿身暗处守侯着。

  为了不使关八爷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着散落的灯火,澡堂儿、茶楼、酒馆仍然大开着门,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哗笑声。一些穿着皂衣的汉子,围聚在街口那家酒馆的发客堂里穷睹,争来争去的抢掷骰子,两个把风的家伙横着长枪,回脸朝外坐在门边的条凳上,嘴里叼着烟卷儿,带着懒散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嗳,伙家,”赌场上有个家伙说:“你两个得放机警点,万一门把门上了门,咱们通报晚了,准触霉头。小蝎儿报信说,昨夜他看见门把儿牵着马投店,离脚下不过七十来里,今夜该到啦!”

  “甭你娘的过份小心火烛好吧?!”条凳一端的汉子说:“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你们全叫关八吓怕了,其实关八就是来,也不会拣着黑夜,顶着雨来……他再怎样英雄!也搪不得背后打黑枪,他能不戒惧这个?”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个家伙朝外掉脸说:“关八要是没那份胆气,他会单枪匹马直朝咱们枪口上撞?怕你背后打黑枪,他就不会来了。老实说,他这回闯羊角镇是应头儿的约,要打黑枪也是头儿的事,四爷他没吩咐,咱们连边全帮不上……不够那个格。”

  “看,小蝎儿骑马来了!”另一个歪嘴的汉子说:“咱们等着听听他怎么说罢。”

  一匹栗色马在雨里疾奔过来,一路溅迸着水花,马至街口的转角处,马背上的汉子猛一收缰,使那匹马卷起前蹄,凭空直立着打了个盘旋,发出嚄嚄的嘶叫。小蝎儿飞身下马,匆匆把皮缰拴在廊柱上。

  “算你们这些臭王八蛋兴致高,干干爽爽的围着台子赌得好乐意,”他浑身湿淋淋的,蒸腾着汗气,短筒马靴里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吱吱咯咯的响:“老子算是倒楣透顶了,分派到这种雨里接客的差事……我一见关八爷的影子,浑身就有几分发毛。”

  “你……你说门把儿怎样?……他不会连夜冒着雨赶来的罢?”

  “瞧罢,”小蝎儿朝外努着嘴说:“我在辛家店遇着他,我敢打睹,不消一顿饭工夫,他的白马就会闯进头道栅门。”

  一听小蝎儿的话,屋里的喧哗静落了,掷骰子的犹自抓着磁碗,其余的人全都忙着收拾台面上的钱,有几个沈不住气,抢着去摘挂在壁上的枪带。廊下有一匹马在嘶叫,朴灯的火焰遇上一阵掠过罩口的风,突突的闪跳着。无论羊角镇上有多少支枪口在准备着,关八这名字总像一道闪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错,关八爷的枪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头,在万家楼和邬家渡两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枪就见血闻了名的,就是在黑夜里,他也能凭借着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闪动的人影,机头一拉,脑袋开花,准得像伸手朝秃头上贴膏药一样。但那并不可怕,因为他关八爷再有能为,也是血肉之躯,单枪匹马直闯羊角镇,四面围着几百杆枪,无论怎样全没有他施展的余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几百杆枪等着杀他,他还是认着绝路走,说来真的就来了!这份胆识,这种豪情,威棱棱的慑人心魄,普天世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嗳,你说关八来了,咱们头儿怎样对付他?”骰子当啷响,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你说对了!”小蝎儿说:“除非他先拔枪,要不然,谁也杀不了他。咱们头儿那种性子,你们全晓得的,他要是公然杀掉一个赤手空拳的关八,他日后就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世了……关八爷这着棋走得绝到了家,他逼得咱们头儿什么计谋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对面摊牌不可!”

  “就如你所说罢,摊牌摊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呢?”

  小蝎儿摇摇头。

  “那只有天知道。”他说:“咱们只好等着瞧了!”

  其余的人也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推测着,议论着,有同情的,有挂虑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惧的,关八爷已在他们心头掀起一场风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谁都急着等待结果,这结果也许会牵连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小蝎儿向店家讨了一壶烫酒,喝着。许多只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远近灯球之间,大街中段是晕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着灯光炫射的雨丝。有一个家伙在侧耳谛听着什么,忽然他半张开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枪枪把儿上。

  “来了!……他……来……来……了!”他紧张的说:“你们听……听!那是马蹄声。”

  另一个家伙听了一忽儿,兀自摇头说:“甭神经兮兮害得人心里发慌好不?这那儿是马蹄?!……这是雨点打着洋铁皮的声音。”

  “嗐,你那耳朵准是有了毛病,”那个跺脚说:“你再仔细听听。听!这可不明明是马蹄声?雨天土软,听不分明罢了。”

  “不错。”小蝎儿也像听见了什么,扔开酒盏,紧一紧枪带说:“我得赶至北街大庙里去禀告头儿去,——他等着的客人进镇了!”

  他大步跨出店门,用熟练的手法迅速解开廊柱上的皮缰,双手捺着鞍面一发力,身子平飞到马背上,人还没坐稳,就反手领缰,使那匹栗马像一支箭镞似的急窜进雨里去了。一怔忡间,其余的人果然听见了踩着水泊的马蹄声,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响了过来。

  马蹄声是轻柔的,徐缓的,自然形成一种节奏,把人心拧绞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这种轻柔徐缓的声音,却把所有伏身在暗处或麇聚在茶楼酒馆中匪众们慑服住了,成为春天雨夜里唯一的音响……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没看见人影之前,就令人从这稳稳沉沉的蹄声里联想到来人的威风和气概,这使得握着枪把的手指都紧张得抖索起来,仿佛在这位来客眼前渺小如虫蚁,压根儿不配跟他动枪……踢踏,踢踏,在道门栅门的灯球下,闪过了人和马的黑影,迅即融入晕黑,只看得见地面的光刺绕着马蹄纷纷迸闪着。

  慢慢的,白马穿经第二道栅门。使人在蒙黑中隐约能见着朦胧的白色影廓,白马一块玉仿佛看见了两边街廊背后设伏,突然扬起颈项,发出一声悠长宏亮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在长廊下回响着,引起廊下马群的和应。

  但白马仍然缓缓的走过来,走近两盏马灯光晕交射的街面,关八爷的身影也迎着灯光清晰的显露出来,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皮质马缰搭在鞍前的判官头上,他没有披雨蓑,也没披着披风,他青缎的丝棉袍儿全已叫雨打湿了;他的双枪放在皮匣儿里,挂在鞍侧,他的脸上也凝挂着晶亮的雨珠……踢踏,踢踏,白马一块玉无需领缰,闲闲的走着,关八爷脸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样怡然无惊,不但没把街廊两侧的人和马,明里暗里对准他的胸窝后背的枪枝放在眼里,连一街的雨丝扫打着他的脸和衣裳,他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白马笔直的走过来,走过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就是一种有力的魇人的符咒,扬起一股捆缚性的魔力,使酒铺里那群土匪由惊慌无措变成呆若木鸡,自然而然的退列成两排,握着枪把的手不知何时全已松开了,一个个垂手站立,像恭候着来人……白马走到廊下,关八爷抓着皮缰轻轻一抖,它就稳稳的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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