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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红脸的汉子隐进大王庙侧的一座宅院里去。赛会行列缓缓的流淌着。

  托钵僧的后面,跟来了廿四个童男,廿四个童女,童男挽着双扁角的短辫儿,穿一身藕色绿镶边的荷花衣,背着特制的百花背筐;童女穿着七彩鲜明的绫罗衣裙,腰系长彩带,挑着精致的花篮;背筐和花篮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类春花,所经之处,阵阵花香沁心肺腑。

  紧接着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细乐,笙箫管笛交鸣着,乐声像是柔雨柔云,飘飘洒洒,童男童女随着乐声交叉对舞着,红裙和绿衣相映,就像是风里的绿柳戏着桃花……

  当街两侧看赛会的人群迷目时,红脸的汉子业已登上一座临着大街的敞楼,这楼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边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条街道。

  “您吩咐备办的事,业已办妥了,八爷。”说话的是玉兴栈的老曹:“您随时出后门,渡船和马匹全候在后门外的码头上……方爷立即就到。”

  “好,好,”关八爷说:“劳你费心,老曹。”

  会班子缓缓移动着,鞭炮炸裂的青色烟雾在人头上飘游着,锣鼓声使屏风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动,关八爷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每个玩会的人。

  玩会的行列正长,眼前来了一班耍花车儿的汉于,一排七辆漆着不同颜色的花车,又灵便又轻巧,每辆花车前面,都有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绫带儿挽引着花车,推花车的大都是小盐庄上的苦力,他们一律袒着膊,露生一身红铜色带油光的精壮筋肉,下身套着紧身黑裤,登着细麻鞋。锣鼓声细碎而急促,引车的姑娘们急踩着翻花碎步,凤头鞋鞋帮上的白色绒花球随着蹈舞的步伐,颤巍巍的抖索着;她们袅娜的身子东摇西晃,像风里弱柳的柔条上样,而推花车的汉子是犷野粗豪的,他们耸动双肩,扭动手腕,猛烈的踩着急促的跳步,把花车尽情的翻弄着,做出上坡、下坡、过桥、行弯路、过泥泞等等的动作,一面挤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态。

  “这都是早有预备的,八爷。”老曹说:“他们车底的暗盒里,全带妥了短枪和攮子。”

  “方爷快来了罢?”

  老曹正准备答话,窝心腿方胜已出现在梯口,手扶着栏杆说:“八爷,事情有点儿变化,刚刚石兄弟回来……”他跨过来,套着关八爷的耳朵说起耳语来,关八爷听着,脸色也随着变化,等方胜说完话,他才摇头叹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方爷,若不是石二矮子听着,咱们只怕又输了一着儿了。”

  “可不是?!”方胜说:“幸亏消息传来得早,我业已吩咐底下踩着他们了。”

  锣鼓声一波过去,一波又响了过来。

  花车队后面是盐市上独眼龙耍小驴的,这种外形很滑稽的小驴是以油纸彩纸和竹枝扎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妇的独眼龙的腰上,扎匠心灵手巧,硬把那只纸驴扎活了,骗得过人们的眼,远看过去都争说那是真驴;那驴的两耳、头颈、尾巴和四蹄都装着灵活的机钮,独眼龙只消挺挺肚皮,翘翘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动蹄子,悬空走动起来,配上一只敲响的木鱼,连蹄声全听得见了;小纸驴的头也点着,两耳和长尾也摇着,直比活驴还要活三分。

  独眼龙耍小驴是盐市庙会上的一绝,他扮成一个又老又丑偏又风情撩荡的寡妇,脑后梳着个柿饼儿髻,脸上搽抹着胭脂粉,眉动眼开的摇着芭蕉扇儿,满嘴风凉话,颠倒淫冶,配上滑稽得离奇的动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两个扮成花子头形状,翻戴着羊皮帽子的汉子打着叉喇机儿,(竹制的响器,四川又称作“金钱棒儿”。)他们一边把一支竹筒心系满铜钱的响器在肩胛和膝头上不断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节奏的沙沙声,一面歪腔歪调的唱着:

  “太太嗳,
  不好了来……了不成啦,
  五百银子红包没送到,把咱们
  青天大老爷气得心口疼哟!
  前堂上大拍惊堂木
  明明有宽也不肯替他申,咱们
  青天大老爷……他……他……他……
  还口口声声要杀……人……”

  这样类似于莲花闹的小曲儿,竟惹得关八爷仰天长叹起来,俗说为官不廉民腾怨,像北洋这种靡烂的官府,怎能不使万民腾怨,戾气冲天?!假若能舍身化除这些戾气,把它转汇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万民有幸了……

  “接……神……驾!”一条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着。

  “接……神……驾……啊!”许多条嗓子应和着。

  在神驾没临之前,气氛就顿然肃穆起来,锣鼓声转成一种缓慢庄严的节奏,稳稳的敲打着,高高敞顶神舆上,端坐一尊威风凛凛的神像,神舆前后,拥着几十个持着刀枪剑戟,斧棍锤叉的天兵天将,这些神前护驾们一路翻着空心筋斗,并齐齐的发出巨大的吼声。人们一见着神舆抬来,便忙着焚香燃蜡,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二班会快过来了罢,方爷。”关八爷望了望天色,默算着时辰说。

  “还早。”方胜说:“等朱四判官离方场,天怕过午了,他们是第廿二班会,正好排在尾巴上……他们进来后,前面各班会都已撒至镇外,足够把盐市箍紧,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难得飞脱的!”

  头班会压尾,跟着许多奇特的“叩头会”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全都穿着黄色土布,拜神专用的宽大袍服,肩上斜背着香火袋儿,手腕间缠着铁炼,扮成神前罪犯的样子,每个人双手端着一只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两端包着红黑布,叩头会上的信徒们像是一群甲虫,全是哀声祷告着,在地上爬着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儿,在凳面上碰的叩一个响头,同时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抛撒在路上……还有一种更奇异的拜羊会,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抬着一只用木头雕成涂上油彩的弯角老羊,老羊身边围一圈香炉,燃着浓郁的檀香,咚咚的打着双环巨鼓,群起围拜着,拜老羊的人叩头的快慢,是根据鼓声快慢而定的,鼓声慢的时候,叩头还叩得及,鼓声一紧,那些人便像疯了一般的狂叩起来,比捣蒜还要快当些儿。

  会班子缓缓的移动着。每一个班子都别出心裁争奇斗胜,有的舞着狮,有的耍着龙,有的呼呼耍着火流星;赛旱船,斗石滚儿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跷儿踩滚筒的,人们一班一班的数着看着,像根本忘却了时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缓移着,终于第廿二班会进场了!

  领会的张福寿人称老寿,平素赶集市时,常在盐市街头坐茶馆,盐市上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今天老寿仍然领着会,不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两眼直楞楞的连人全识不得了。而那个会班子也扮得非常阴惨,从阎王到鬼卒,每张面孔都涂得异常恐怖狞恶,朱红、碇蓝和灰黑夹杂着,有些两耳上还套着耳毛;扮判官的一手举着生死簿,一手拿着朱砂笔,在前头像跳假官似的跳着,大头鬼、吊死鬼、满脸抹着呛人的白粉沿街游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讨乞鬼不断伸手讨钱。

  关八爷数着人头,总也有卅多人。紧跟着这帮人的正是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着筒形高帽儿,拖着哭丧棒,一步也不放松的把那帮人紧踩着,随时留神他们的举动。与石二矮子相距二十来步地,捉拿长头夫人的八个神将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虽然跳着闹着,但怀里揣着的短枪,全都填上了压膛火,拉上了机头,只要前头有一点动静,立即就可响枪。

  “方爷,您打算何时动手捕人?”楼上的关八爷跟方胜说。

  “这儿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胜说:“我业已关照他们,等他们上了鬼神坛时动手,鬼神坛四周,我已有了布置,能不容他们拔枪就把他们给制住,盐市就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了。”

  “这主意极稳妥,”关八爷望望四周看会的人群说:“假如当街动手,乱枪难免要伤人……”关八爷的话还没说完,枪却像连珠炮样的响开了。

  原来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盐市上的庙会行得太兀突,背后一定有计谋,他先着人捕了会头张福寿,藉他领路闯进盐市,但他又想到盐市即使发现,当街决不至先动手,他一贯把看会的人群当盾牌,先行拔枪的。他早就算准了拔枪后立即攻扑民团的团部,去抢夺那笔银洋。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领头的一声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里横跃,使身后的廿多人无法发枪,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抡出匣枪时业已来不及了。只有耍马叉的大狗熊一时情急,抖手飞出那柄系有九颗响铃的马叉,使一个土匪的脊背上带着那柄叉,呵呵哀嗥着伏倒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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